第1458章 後顧無憂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這話雖然已經被說爛,但也無損於道理的正確性。吳人鄉親對北伐大業的鼎力支持,其力度之大,熱情之高,就連沈哲子都大感驚訝。

其實自從江東政變、洛陽創設行台之後,北伐成功與否,對沈哲子而言便不存在疑難。特別是西征成功,陜西之地盡歸行台之後,羯國的覆亡,只是一個或早或晚的問題。

之所以有此底氣,就在於行台已經擁有一支身經百戰、成熟強大,甚至可以說是此世無匹的職業軍隊。這是北伐能否成功的前提與最重要因素,而決定羯國覆亡早晚的,就在於後勤方面的支撐是否足夠,換言之就是來自生產力方面的制約。

去年襄國被攻破,羯主石虎決定北撤遷都,這不失為一樁戰略妙棋。王師如果還要對羯國造成有效且猛烈的打擊,主要對手已經不是羯國的軍隊,而是後勤方面成倍陡增的壓力。

去年北伐一系列戰事中不乏波折,主要原因並不在於羯國軍隊的戰鬥力強大與否,而是在於整個河北戰場上王師兵力的分配有沒有達到最優的配置,而支撐兵力調配的最大因素,就是後勤條件能否達到。

最起碼,如果沒有來自後勤方面的強大保障,在去年十月之後,河北各路王師就需要進行收縮、減少消耗,更不會再有中路軍攻下襄國、東路軍陳兵東武城、直接威脅羯國信都的戰略優勢鎖定。

否則,早前廣平方面胡潤軍所面對的困境,將會在這個冬日裏擴大到北伐王師整體。

行台雖然對於今次北伐作戰準備良多,但所能提供的後勤保障也僅僅只能滿足正面戰場所需而已。可是江東吳人群體在過去一年的整體爆發,幾乎是將過往這些年三吳之地所積攢的民財物力近乎整體搬運到河北戰場上。

如果後世論史,或可將此現象稱作三吳民眾作為一個整體的群體意志覺醒,他們不再只是單純憑借大江天險而懶於加入中國大勢,已經擁有了明確的勇為世道先鋒並主流的意識與目標。

若只是單憑行台所擁有的動員力,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步,反而有竭澤而漁、窮兵黷武之嫌。譬如漢武盛功,往後兩千年都成為這個民族津津樂道、自豪不已的蓋世武功,可是在當時,卻是令民困物乏,以至於一代武皇都不得不輪台罪己、與民休息。

漢皇開邊可以說是國家或者君王意志的極致體現,與秦皇一統諸夏並稱武事高峰。而這種自上而下的意志表達,都有著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無顧底層訴求。

可是這一次江東特別是三吳民眾對行台北伐戰事的支持,則是自下而上的一次意志表達。事實上這是行台,包括沈哲子本身都不太樂見的一種情況,行台素來求穩,三吳民眾的亢奮熱情,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就是一種失控。

行台作為一個霸府存在,甚至可以說是未來新朝的政體雛形,除了主要的施政職責之外,還有統籌、磨合與平衡。其中任何一方勢力過大,都會造成底盤的傾斜與不穩。

而沈哲子作為行台的掌控者,行台既是他的一個工具,也是他的支撐。唯其所恃,為其所縛,當行台不再具有平衡穩定,而是有了強烈訴求表達時,就會反過來把持他的意志,使他淪為行台意志訴求的執行者。

所以在組建行台的時候,沈哲子也是有意識的平衡與包容,對於三吳人家並無特殊優待,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有一定的打壓與疏遠,鮮有吳人擔任重要的決策職位。

因為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沈哲子就意識到吳人身上有一種非常濃厚的保守自足的情結,包括他的老爹沈充在內,平生大願無非再造東吳、割據江東而已。

這種心理,老實說真的無可厚非,哪怕站在道義層面都無可指摘。只要身臨其境,自身能夠感受到中朝對江東人的態度,任何一個江東人都不會對中朝的沉淪感到可惜,只是遺憾於這些中朝冠帶世家死得不夠幹凈,居然又被他們退到江東來作威作福。

有鑒於此,沈哲子在江東整合各種資源時,對於吳人多是少談道義、多論惠利。只憑中朝對江東人的態度,妄論道義只會是自打自臉。君視臣為仇寇,臣事君如敵國,言吳人氣量狹小也罷,若說吳人就該毀家紓難、拼死北伐,那真是不怕遭天打雷劈。

沈哲子能夠理解鄉人這種心理,但並不認同。既然道義不可誇言,索性變成一樁買賣,因是在北上用事之後,一直在注意利益的分配。

同時他又擔心鄉人的這種保守自足心理陡然發作、反過頭來對他形成制約,不敢授予鄉人更多的政治權柄。甚至因為擔心鄉人們玩什麽黃袍加身、逼其履極的把戲,這幾年都少回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