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5章 關下亡命

潼關雄城聳立於高塬坡頂,向下便是天然形成的深溝,映襯得關城更顯壯闊,仿佛遠古便存在的兇獸覺醒於此際,人若靠近其畔都忍不住的顫栗。

塬上關城並非潼關重防的全部,塬下深溝之內並設十二座駐兵戍城,這些戍城間隔三到五裏之間,各置甲士幾百軍眾,若遇敵情,各舉烽火為號,將塬底一條長溝防禦得無比森嚴。上下關城彼此依存,便構成了整條潼關防線。

潼關之下的這條深溝,當地或謂之天溝,或謂之通溝,各因鄉境不同而有不同稱呼。可是隨著王師占據此處依地設防之後,這條深溝便有了一個統一的稱呼名為禁溝,取義禁止生民通行,凡擅入者俱殺無赦。

自潼關向下面西所對應的便是有秦川門戶之稱的弘農,早前羯趙河東王石生便駐軍於此與塬上潼關王師對峙。因此在潼關下方的山林嶺地之間,還殘留著許多石生軍隊架設的營壘殘跡。

雖然石生已經潰敗北逃,但王師也並沒有下關駐紮,只是偶爾派出一部分遊騎涉過禁溝,於平野上掃蕩巡察,清掃區域內的盜匪並鄉賊武裝。

石生逃竄之後,王師也並沒有順勢占領弘農,原本與石生互為倚助並存的羯趙郭敬所部同樣怯於王師強勢,同樣沒有發兵占據弘農,反而引眾退行到上洛與馮翊之間駐紮下來。

所以眼下的弘農可以說是一個勢力比較空白的區域,但這也並不意味著鄉野便全無管制。郡境之內郊野之間仍然佇立著許多的塢壁,眼下暫時成為了此境的主人。

這些塢壁成分也都極為復雜,有的是世居本地的鄉人,有的是關西各地被裹挾而來的流人並雜胡。石生盤踞於此的時候,也並未將這些塢壁盡數鏟除,因為他所部羯胡軍眾們本身又不事生產,需要仰仗這些塢壁們各自生產給其軍眾提供給養。

這些塢壁雖然也有一定的武裝力量,但自保尚且不足,為了確保生存也只能雌伏於亂軍淫威之下。

可是當石生軍眾潰走之後,這些被壓迫日久的塢壁便得以伸張,亂世之中唯兵強馬壯可恃,沒有了生存並安全的壓力之後,這些塢壁也都抓緊這段時間而擴張自身。

因此雖然沒有了大軍對陣的危險,鄉境也並沒有因此而平和下來,各種鄉鬥反而更加激烈。不同於大軍過境不悉鄉情,這些塢壁在鄉野存在日久,對於鄉勢鄉情也都所知甚詳。當他們沒有了顧忌、各自恃強兼並弱小,所掀起的鄉鬥簡直波及鄉土各地。有的因此壯大,有的因此消亡。

在這一輪鄉鬥熱潮中,許多原本還藏匿在山野中不為人知的鄉眾部落也都盡數被掃蕩起來,以至於郡境之內再無流人,鄉民們無論願不願意,都不得不依靠於這些鄉宗、塢壁才能得以保全性命。

若是沒有外部壓力的變化,這種郡境之中的鄉鬥大概還要持續進行下去,一直持續到鄉境之中出現一個最大的勢力,將其秩序重新在鄉境中創建起來。

可是這些塢壁主們雖然鄉鬥繁忙,但也並不意味著對周遭形勢便全不知曉,尤其對於潼關之上的王師動向更是無比關注。

禁溝防衛森嚴,周遭也是堅壁清野,尤其深秋將要入冬時節,山野之間草木凋零、少有遮蔽,更加難於靠近窺望。但王師動向關乎身家性命的安危,這些塢壁們也都不敢忽略,重金招募勇士潛進窺望。

馮山便是被懸賞招募來的鄉勇斥候中的一員,他滿臉風霜老態,自己也說不清究竟多大的年紀,但是每每看到一些衣不遮體的村婦,心內邪火仍然湧動不止,自覺有心有力,可知實際年齡遠非表面看起來那麽老邁。

鄉野傖卒,自然沒有什麽儀態可言,馮山其人面目望似晉人,但偏偏又生得枯黃須發。老實說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晉人還是胡人,他從懂事開始便居住在軍中勞役營地中,待到力氣稍具便要靠勞力養活自己,也曾負甲上陣,也曾苦役勞用。

似他這種說不清身世的雜種,在關中之地實在不乏,也是最淒慘的一群人,胡人不將他們視作同類,晉人也不親昵他們。

雖然身世可稱悲愴,但馮山也並沒有閑情為此傷感,幼來耳聞目睹所見一切都告訴他,只要一身勇力不乏,便能活得下去。

像是此前他所追從的大王一夜之間不見蹤跡,馮山也並未因此仿徨,夥同幾名同伴很快便受一戶塢壁招募,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鄉勇頭目。只要能得一口吃食,他才不管自己效力何人。

寒日朔風嗚咽不止,馮山他們想要靠近禁溝戍城,只能在黎明前夕最黑暗這段時間。渾身裹滿麻氈,麻氈外又塗抹上一層泥漿掩蓋體味,如此才能避免被戍城內的兇犬察覺到。

趴在冷硬的地面上一路匍匐而進,有時候甚至要這樣爬行數裏之遠,到了適合隱蔽的方位就手中木鋤挖開一個坑洞,人鉆進去後便伏倒不動。等到了白天,身上的泥漿也已經結成一層厚厚的冰霜,望去與平地無疑,這便算是完成了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