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5章 王教表率

桓豁那種坐立不安、隱有焦躁的樣子,沈哲子也都看在眼中,聞言後便笑語道:“既然不是在公,郎子有話不妨直說。你與阿鶴都為摯友,長在庭下出入的後進,與我也不必過分見外。”

大將軍越是如此,桓豁神情反而越有糾結,更覺難以啟齒,但他從昨夜到現在都沒有入眠,思慮諸多才決定要將這一件事做一個了斷。

又沉默良久之後,他才開口澀聲道:“末將、我……我昨夜於城南坊中偶見家兄……”

沈哲子聽到這話,當即愣了一愣,繼而便詫異道:“元子兄已經入洛?”

這件事他是真的不知,其實除了早年他對桓溫還有另眼以待之外,隨著他自己都漸漸成為歷史的開創者,這種對於古人的奇異看待便也越來越少,漸漸目作尋常。

往年入都定亂,對於桓溫也並沒有過多的關注。人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就算桓溫最終與自己異途,沈哲子倒也並不感到怎樣的失望與忿怨,就算他此前對桓溫小作關照,也並不是為了得到什麽回報,也就無所謂背叛與否。

如今的他身系重任,更沒有精神去關注一個罪卒動態如何。

沈勁卻知桓豁這個兄長給其人帶來心理陰影之大,往年在潼關前線,桓豁那種悍不畏死的戰法,不獨令敵人聞風喪膽,就連他們這些友人看在眼裏都為之擔心不已。

此時看到桓豁如此消極又糾結的模樣,沈勁便拍著他肩膀安慰道:“三郎你實在不必如此,你如今早已成人,更是家門壁柱,關塞勇將。你家阿兄因罪入刑,這跟你也實在沒有什麽關聯,你又何必以此為難自己?”

桓豁聞言後卻搖搖頭,跪在大將軍席前,語調已經隱隱有了幾分哽咽:“往年舊事已經不堪再提,但大將軍照拂我家門舊恩,卻是須臾不敢忘懷。因是家兄舊年為惡,加倍不能容忍!不獨世道厭棄其惡,我也長長因此家門劣徒而感羞恥……”

聽到桓豁這麽說,沈哲子也不知道是該要欣慰還是同情,他從席中站起行下來彎腰攙扶桓豁:“正如阿鶴所言,郎子你又何必如此。對於元子兄,我也實在不乏惋惜。大概是我身有劣處不能自察,因此失於舊友。但就算是有什麽值得追緬憤懣,那也是我與你兄不能相得,無涉於你,你也不必因此深作自慚。”

桓豁卻仍跪在地上不起身,繼續顫聲道:“大將軍氣量宏大,但我又怎敢其次自作逃脫。尤其久行於外,近日歸洛才從幼弟口中得悉諸多家門故事,家醜本來不敢外道,但實在智淺難解,才冒昧求告大將軍……”

說話間,他便將家門中有關兄長桓溫妾室葵娘的事跡沉聲道出。

沈哲子聽完這些後,心內也是多有感慨,忍不住嘆息道:“人性高潔,也實在不必全仰壯烈事跡,此女能得如此堅韌自守,也實在不愧烈婦之稱。生人百年,能得一人如此傾心以待,元子兄也足可以此自傲了。”

沈勁與桓豁關系更親密幾分,言談更無顧忌,這會兒則搖頭道:“世上果真有如此女子,真是許多丈夫都有不及。可惜、可惜,她這一番執念系於你家阿兄,也真是賢婦錯配拙夫!”

桓豁聞言後便苦笑一聲:“其實何止家兄不如婦人,我庭下兄弟幾人,真是俱都劣於葵娘良多。家兄舊惡,我常以此為恥,恨於其人共生一門。但如今想來,父喪之年,我兄弟俱都年幼不能自立,若非阿兄苦力教養,甚至不能成人。如今卻都匆匆與其割舍,唯恐因此連累自身……”

“掌中五指,瘡毒雖然生發於一,但余者又怎麽能作獨善之想。今日鬥膽叩見大將軍,不敢矯飾脫罪,只想請大將軍稍作關照,假釋我兄,我願以身代償,言出肺腑,絕非挾人情妄求包庇,還望大將軍成全!”

桓豁說到這裏,便重重頓首再拜。

沈勁在一旁看了,剛待要開口呵斥,卻被阿兄給擺手制止了。沈哲子退回席中,眼望著深拜不起的桓豁,沉吟片刻後才說道:“元子兄我可赦免,所謂以身代償也不必再說,你是行台嘉賞少勇,本有戍勞之責。只是那位娘子烈性實在可憫,我也不願失察罔顧。這樣罷,你去尋江思玄,將此事跡稍作陳述,請他作表求赦。”

是否赦免桓溫,只在沈哲子一念之間,但正因有此隨性,他在這方面反而更謹慎一些。行台律令嚴明,於治世誠然是一樁好處,但若全不倡導人倫教化,又顯得乏甚溫度。

他雖然並不認同那種三從四德的病態壓榨女性的禮教標準,但這事跡之中的確有太多可供挖掘的元素可以標榜出來作為一種德行的表率。

桓豁有感於那葵娘得於阿兄一點恩惠便湧泉相報、誓死不改,繼而愧及自身,想要犧牲自己的前程去解救兄長,這同樣是一種德行的感召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