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雉兒不恭

沈充雖然位於司空,但若沒有重大事務,等閑也都不入台城,甚至連沈公坊家邸都不常在,反正建康城周邊到處都有沈氏園墅別業,倒也不愁沒有消遣去處。

這會兒他與錢鳳正於石頭城附近一座園墅閣樓內對坐手談,手裏撚住白玉棋子,口中笑語道:“雉兒不恭,可謂大悖父輩殷望期許。我與叔預既然情為摯友,且叔預目下遠鎮分陜,自然該有我擔負其這教訓責任。”

“明公動念善惡勿論,但若想要庾稚恭受惠領情,可以說是一個妄求啊。”

錢鳳聞言後便笑語說道。

他們眼下所談論的,自然是如今台內熱論的王愆期之事。其實這一件事,沈充本來不打算幹涉,畢竟今年他家實在太過耀眼,哪怕一動不動都受人矚目。更何況兒子在這件事情上處理已經很妥善,只要注意引導輿論不要過分喧囂便夠了。

偏偏庾翼在皇帝面前那意外表現,讓沈充意識到隱患所在。他與台輔們共事日久,也算是長有相看兩厭而又不乏了解。蛋殼上出現這麽大一個裂縫,他相信那些人不可能忍得住不去叮一叮。

遊離於台城外有一點好處,那就是眼界開闊不必局限於台省之內。當別人關注重點還在台城內時,他已經準備好了後招,當然也是因為他原本就有這樣的基礎。

那豫章羅氏在淮南遭到重罰,而後其家族長羅光即刻奔行千裏入都求見沈充,希望能夠在沈充這裏尋求救助。

這也正好趕上台輔們以蘭台幹涉,把控事態進度的時候,沈充與錢鳳略作商議,索性教這豫章羅氏以“鄉願殺賊”的手段,讓他們最大程度發動鄉眾請願,作為壓死王愆期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前台輔們觀望不救,想要逼迫庾翼表態屈服,已經令王愆期岌岌可危。若是江州鄉眾再加入進來,影響不再只限台中,王愆期則必有死無生。尤其沈充又極盡誇大渲染,更讓事態朝著不可預控的方向演變而去,反而後來居上掌握了主動權。

這種招數,別人用來未必是好,但在沈充手裏用出則實在予人十足震懾,因為人盡皆知他是向來不乏掀桌子勇氣的,誰也說不準沈充是否要借由子勢搞什麽大事件。

所以眼下解決這件事,關鍵已經不在台中,而在於沈充。他把持住了江州鄉論,王愆期生死俱在他的一念,庾翼想要救下王愆期,也必須先來拜望沈充。

所以在明白到這一點後,庾翼心中憤懣可想而知。他本來就在提防沈充使壞阻撓,結果沈充這裏還沒有動靜,卻先被其余台輔擺了一道。本來還在苦惱於該要如何求請台輔出手相救,結果沈充已經從身後扣住了他的咽喉。

就算庾翼不願向沈充低頭,可是現在就連原本拿捏他的台輔們都間接表態,希望他能盡快平復此事,換言之趕緊去向沈充服軟,不要讓江州人真的東進添亂。

沈充這裏還在與錢鳳笑談,門下已經來報庾翼登門拜訪,於是他便冷笑一聲,長身而起。

經過這幾天的焦灼,庾翼早就沒有了此前那種自信篤靜的氣質,待到沈充行出後,連忙起身深揖說道:“近日往北一行與維周會於淮下,於情於理,歸都之後都該先來拜望司空。只可惜我門下劣奴王愆期涉於國法,這幾日來都在為其奔走以期保全家聲,反而疏忽了禮見。”

雖然迫不得已前來服軟,但庾翼也是經過一番長久思慮。原本以為極簡單的事情,結果卻因各方插手而鬧到這一步,對於這些老狐狸們他也不得不自嘆不如,索性不敢再耍心跡,見面之後便直言相告,希望沈充能因兩家舊誼而稍有收斂。

沈充心內雖是冷笑,臉上卻詫異不已:“不意王愆期此賊,竟是出於稚恭門下。我眼下也並不系於職任,於此所知倒是不多。但此前曾有江州交好鄉眾前來望見,倒是所言頗多,使我有感蘭台失職,竟然無視此盜國蟊賊年久,原本還打算入台代為陳情。稚恭你這麽說,倒是讓我為難啊!”

既然庾翼坦誠以告,那麽沈充便更坦誠,沒錯,這事情就是我做的。王愆期這個人,我家在不在意不要緊,但你想虎口奪食,總得有個交代。

庾翼聽到這話,心內也是更加苦澀,現在王愆期名聲已經被衛崇等人搞得臭不可聞,蘭台加入其中後,更加控制不住消息的隱密性,就連其人拜入庾翼門下也早是人盡皆知,更令他騎虎難下。

“王愆期其人,久戍江北,雖未必功高,但其實勞甚。至於鄉言之論,司法嚴正者所不采。司空持正居中,維周也是戍邊苦勞,希望司空能念此戍苦,稍作周全。若能得圓此過,我必感激不盡。”

庾翼又垂首說道。

“久戍於邊,但卻憾於功淺,這本身難道不就是失職?稚恭你關切於近,反倒識於偏頗啊。我家雖是吳鄉陋戶,但卻向來教與子弟,假使幸為國用於邊,唯以誇事為美,不以虛勞為功!邊中事務龐雜,將士俱都勞用,既然幸為高者,怎能自矜於士卒之勞?幸在吾兒壯志,使父老不至於恥居顯位,為世道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