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8章 逸少耿直

沈哲子距離沈園還有一段距離,便已經能感受到園中那歡快沸騰的氣氛。

沈園左近這一片街巷都已經是人頭攢動,除了各家子弟留在園外的家人之外,還有許多宿衛穿插其間。近來都中氣氛本就不怎麽好,這麽大陣仗的一場集會,勢必會驚動到政府。

沈哲子車駕到達附近之後,便有一隊宿衛迎了上來,帶隊的乃是紀況的兒子紀慎。沈哲子下了牛車,指著紀慎笑語道:“我記得由之應是城北巡守,怎麽今天來到了這裏?”

紀慎聞言後便是無奈一笑,嘆息道:“長者命,不敢辭。家父傳來強令,只因園內今日到來頗多書家之後,著我仔細看顧,若能尋到一二佳作歸家奉上,便是一場大功。”

聽到紀慎這麽說,沈哲子不免會心一笑,時下雅好乃至於嗜愛書法者不少,紀慎的父親紀況便屬此類。當年沈哲子為解家族傾覆之禍而入都,便是以此為誘餌引紀況入彀,才能得到機會見到他的老師紀瞻。多年雅好未有改變,也實在是長情。

“庭內歡愉卻要勞煩由之在外勤守,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駙馬不必客氣,職事所在,不必誇功。只是請駙馬稍後記得此節,留心一二,不要讓我空手歸家。”

紀慎仔細叮囑一聲,然後才吩咐麾下宿衛們分開道路,將沈哲子送入園中。

沈哲子剛剛邁入園中,便有鼓吹樂聲入耳,偌大的庭院已經不見閑土,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若非沈園本身就開闊得很,加上園中並沒有太多零碎的建築,只怕場面要更加混亂。

“維周總算來了,今日始知客擾之苦啊!”

紀友自庭內匆匆迎了上來,額頭上已是汗水密布,在這淺夏時節往復奔波,居然熱出了一身的汗,可見確是辛苦得很。

沈哲子聞言後笑著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繼而便轉頭去應付那些迎上來見禮的年輕人。

時下的年輕人,無論有無才能,門第如何,其實並沒有太多機會介入到時局中,除了居家進學以外,主要的事情就是出沒在大大小小的場合中,若能得長者一言褒揚,那便受惠無窮。

能夠像沈哲子這樣,年紀輕輕便深刻介入時局,屢次謀劃大事,即便不是孤例,也實在罕見得很。

而今次這件事情,場中這些年輕人即便不是首倡,也多參與其中,為之奔走呼應,如今台中終於做出肯定的表示。這對於參與者而言,不啻於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正視和肯定,因而興奮,因而歡呼雀躍,也都在情理之中。

摘星樓各層樓外的遊廊同樣站著許多年輕人,或是臨高遠眺、欣賞遠處的景致,或是居高臨下、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街巷和庭院裏的行人。

摘星樓六樓上的遊廊,離地已經有十數丈高,由此遠眺,視野全無遮攔,附近那些建築平地看來或許也是美觀,但從這個角度望去,便好像是頑童堆疊的瓦礫,不足為觀。都外南北流淌的青溪,在這個角度望去就好像是一條波光閃爍的銀線,又好像是橫躺在大地上一條不起眼的裂痕。

“居高攬勝,風物壯美。此間勝景又別於峰巒山巔之趣,高立繁華之都,遠別渺小之眾,天地俱湧於前,實在是讓人心意壯闊,神思遠遊,小覷人事!若能長久佇望,庸者也能拔智,俗者也能脫塵。那位駙馬能夠多為奇論妙議,發乎常人未及,出乎門庭所限,看來也不是沒有原因啊!”

到了這個位置,半空中風勢已經轉盛,站在遊廊那鏤空的屏障前,哪怕不動,自有清風撲來,吹得衣袂獵獵作響。在這一層的賓客已經比較少,一個臨窗遠眺的年輕人頜下短須輕輕顫動,神態悠然自得,語調則半是感慨半是羨慕。

江夏公衛崇站在另一邊,一身白衣勝雪臨風而立,玉琢粉面顧盼生輝,聽到這話後便笑語道:“逸少為此議論,倒讓同席心生慚然。此樓我也常登攬勝,雖然所見壯闊,終究還是殊少所得。風物雖美,但若說能啟智遠俗,也實在言有過譽。”

先前發聲那年輕人便是王羲之,聞言後便微微一笑,退回到廳中來說道:“秉性不同,意趣自有清濁之分。共攬一景,所感也是殊異。人事差勝者,未必敏於清趣。江夏公倒也不必自慚,能得自知,也是險勝。”

衛崇聽到這話後,只是幹笑一聲,繼而便往旁邊行了一行,有些不悅的望了一眼李充。

偌大廳中七八人,李充也真是有苦難言,掰掰手指頭一算,好像除了另一邊的謝尚,廳中這些人大半已經被王羲之得罪過了。譬如默然獨坐的王述被其稱為弦馳聲喑,正在一邊手談下棋的殷浩和王濛,一個是虛應偽合,表裏不一,一個是輕佻放縱,長性不定。

而如今更是一言臧否兩人,還未到來的駙馬沈哲子是人事差勝,遠於情趣。而自己湊上去的江夏公衛崇,則是一無是處,唯有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