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0章 山水承歡

嚴格說來,要冒認一家祖宗並不容易,即便是在戰亂不斷的時下,其實也不可能隨便說說就會取信於眾。

時下士族之勢已經攀至一個高峰,所以一個家族的傳承如何,有很廣闊的社會意義。作為一個家族的族人,不只是血脈上的延續,更是家族清望、政治遺產、學理權威等等一個綜合性的繼承。

尤其是在政治上而言,那些舊姓士族天生享有在政治上的優越性,享有更多上進的機會。魏晉時期士族這種政治上的先達性看似荒誕腐朽,但在時下而言,就是一個世所公認的選士途徑,其嚴肅性等同於後世的科舉乃至於更後的國考。

士族子弟在享受這些特權的同時,也要負責維持這套制度的嚴肅性。假使摻入太多的魚目混珠之輩,使得這套制度喪失嚴肅和權威,原本的士族子弟也會因此遭受詬病質疑。沒有了公信力,那這一套選官制度也會逐漸崩潰。

對於一個家族而言,不只要有一個完整的族譜,還要有代代傳承的閥閱。族譜代表了血脈的傳承,閥閱則記錄著勢位的興衰,單有族譜而無閥閱便是寒家,兩者俱全才可稱作士族。但就算是如此嚴密的布置,也不能完全杜絕冒認祖宗的現象。

眼下僅僅只是一個年輕人的集會,為那個曹立發聲作保的羊賁本來就是一個沒有什麽話語權的小輩,無論怎麽說,也不可能一錘定音敲定對方的家世問題。但假使沒有人在眼下提出反對的聲音,等於是撕開了一個小口子。

來日對方不斷重復這個家世,說得久了讓人耳朵磨出繭子,假的也有可能變成真的。即便是當代不能直接繼承這個家族的諸多隱形遺產,但後代若是稍有起色,那麽身份就會進一步被坐實,漸漸獲得認同。

這種借巢生蛋又或借屍還魂,注定是一個漫長過程,但相對於通過自家人的努力奮鬥提升門第,又是一條不折不扣的捷徑。

一旦想明白這個集會的性質,王彪之便再也不能淡然,先前對羊賁的不滿上升到了憤怒。眼下場中無論家世還是名氣最高者無疑是他,假使他為對方作保,來日對方的身世若是遭受質疑,他便會被屢屢提及。而若這個身份被拆穿,王彪之本人也將成為一個笑柄,乃至於累及家族。

心念一轉,他已經不再顧及什麽風度,當即便要起身拂袖離去,不肯沾惹這種遺患太多的事情。

待見到王彪之臉色急轉直下,那曹立心中不禁叫苦。今次的集會看似簡單,但其實他家已經運作數月之久,整個家族的力量都在圍繞此事而調度。這段時間來他更是花錢如流水,大肆宴請那些避難而來的士族子弟,務求結下一份交情。

他家在此地也算是個實力派,在北地除了其父擔任郗鑒參軍之外,幾個叔父占據塢壁手下有千余勁卒,依附的流民更有萬余之眾。在京口他家也不乏產業,早早便加入到了隱爵,獲利巨豐,已經算得上是京口能排上號的人家了。

但即便是如此,因為沒有一個好出身,他家無論是勢位還是財力,想要再進一步都極為困難。借著今次王彬為首的一眾青徐僑門在京口活動,他家更是上下一心,務求把握住這個機會,爭取能夠再上一個台階,突破家世的限制。

為了謀取一個好出身,曹家上下也是抓破了腦袋,翻破了族譜,能夠找到唯一一個有些名氣的祖宗名叫曹宏,據說在後漢末年曾經在當時的徐州刺史陶謙麾下任事。但這位祖先究竟有過什麽事跡,那真的是鬼才知道!

他家連粗通文墨的人都找不出來幾個,更不要說找個熟悉經史典籍,能夠編造出一份全無漏洞家世的人來。單單攀附到曹爽身上這個思路,便花了幾十萬錢。而再將這個說法從低到高去傳播,更是費盡了苦心。

曹立作為實際操作者,從青徐邊緣人家邀請,一直邀請到核心的泰山羊氏。其中過程之曲折艱辛,曹立真是感慨良多。如今總算逮到一個重量級的王彪之,怎麽可能任由對方說走就走!

眼見王彪之將要起身,曹立忙不叠給小樓外等候的家人打個眼色,自己則在樓中拖延時間。

因為一個漏洞頗多的家世問題,樓內氣氛已經有幾分尷尬。曹立也知不能任由氣氛這麽僵持下去,視線一轉便轉移開話題,指著小樓四周那正在微風吹拂下搖曳不定的輕紗笑語道:“不獨諸位觀此勝景倍感奇異,在下初見此物時也是驚為天物。此紗名為神女紗,取的是陳思王《洛神賦》之文義……”

樓內這二十余人,其中有將近一半是曾與曹立通氣之人,比如泰山羊賁。但更多的如諸葛衡之類,憑曹立也根本無法影響得到。

年輕人大多獵奇,初時見這薄紗在燈火照耀下凝生幻影自然感到詫異,可是在細覽之後,漸漸也都各有猜測。此時得知曹立之家世並目的之後,心中便存鄙夷,再觀此物便也低看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