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0章 至親相悖

如今的大江沿岸,如果說要選一處最繁忙之地,那麽首推京口無疑。

衡闊四十裏的大江上,風帆招展如同密林,岸上岸下幾近人滿為患。綿延的竹排踏板幾乎延伸到江心,諸多橫索如諸多蛛網交錯,大量的集裝貨品在江面如螞蟻瘋爬。

而在岸上,高如山嶽一般的大倉比肩接踵,諸多邸舍沿著寬闊的馳道一路蔓延到晉陵乃至於丹徒。此地風物迥異於旁處,馳道上奔行的牛車,都帶著一股火急火燎的味道,不乏人一手持住算盤,一手快速運算。

更有眾多壯力民夫待在專供他們休息的竹棚裏,一手把住一塊夾肉胡餅,一手端著竹筒水壺,視線還要放在各家管事出出入入的招募處,聽到有人喊“集箱八十,工酬一百”等諸如此類的喊話,便要三兩口解決手中吃食,然後大步流星行上去準備攬活。

竹棚外的小吃鋪子大多由婦人們打理,不施粉黛,不著釵髻,臉龐卻被這熱火朝天氣氛感染得紅通通,煞是嬌艷美貌。如今京口左近早有諺語傳頌:水田十頃不如半片食肆。家中有三四婦人,便可當壚賣食,忙碌一整天下來,木盒中便裝滿了數額大大小小的盟鈔。

盟鈔數額最小者為一,數寸方正,比錢百,通行於京口周遭,可購買任何商盟貨產。綠蒙蒙的鈔紙頗具韌性,不懼油汙汗漬,仿佛新剝下的竹皮,攜帶很是方便。一旦流通於市面,便飛快被普羅大眾所接受,較之輕重不一又駁雜無比的銅錢簡便得多,哪怕是不識只字的小民,也能明明白白俚算清楚一天的收獲。

大街上這些忙碌身影,無論販夫走卒,亦或衣冠楚楚,統統不能小覷。哪怕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行腳苦力,若深究下去,或就是一個坐擁十數頃田畝的小地主,在會稽有佃戶專職為其打理田畝,每年的收成都被商盟大船運來此處。或許這些人本身都不曾親眼見過自家田地,但每到年終,總有資財入室。

當街望去,從人到物,幾乎都充斥著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絕少能夠看到攜姬悠遊的閑暇身影。

有一些新來京口之人,看到眼前這樣一幕,往往要頓足長嘆,感慨世風日下,逐利比奸。大凡在這裏待久的人聽到此類感慨,都要嗤之以鼻,就連一些沽酒婦人偶爾都要不乏自豪的駁斥一句“我等不為此態,江東或要半數寒饑”。

而那些感慨者,在此待久了之後,往往也都融入這氛圍中,每天似有一根線牽扯著投入到繁忙的事務中,再也無暇閑坐感嘆。在這樣一個只要努力就能改變生存現狀的環境中,任何言之無謂的泛泛之談亦或悲世言論,都乏人回應。久而久之,自己都會感覺無趣起來。

京口還有一個更大的特色,整個江東乃至於整個天下或許都只此一例,那就是沒有官署。

京口地屬徐州刺史所轄,但徐州鎮所卻在江對面的廣陵。原本尚有一些治民、督軍之職尚安置在此處,但隨著地價越來越貴,各衙署主事者在算過細賬之後,發現將衙署租賃出去所收之利足夠在商盟廣廈中租賃一個大大跨院,甚至還不乏盈余,便也紛紛將治所遷入其中。

京口這樣鶴立雞群的風物,在外人看來應是極為紮眼的存在,但卻甚少受到台臣攻訐謗議。非獨如此,哪怕充滿地域歧視的民間,許多家居京畿者來到京口,都要盡量收斂起那一股淡淡傲氣,但凡對此處有非議,必然要遭到當地人群口討之。因為江東賦稅,半出於此,京口不亂,則江東久安。

商盟廣廈位於京口西南的峴山附近,乃是一個占地宏大、面積足足有十數頃的大莊園。諸多樓台屋舍錯落有致分布其中,民間噱言之為“野台”,意為在野之台城。出入其中者非富即貴,或許某一座漏夜亮燈的閣樓中,就在進行著一項決定未來數月京口物價波動的議事。

在這野台莊園的核心區域,有一片單獨劃出來的院落,門庭前牌樓上僅有一個言簡意賅的“沈”字。這裏是商盟總裁沈克的專屬居所,大凡人行到此處,都要收斂談笑聲,以免破壞了那位總裁的清凈。

清晨時分,興男公主起床後便精神懨懨坐在窗前。她已經來到京口數日,除了重陽那一天出門去看了看民間百戲,其余大多時間都留在院子裏,懶懶的不想動彈。她雖然性喜熱鬧,但自從離都以後,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致來,哪怕是以往極感興趣的事情,眼下都覺得少了幾分鮮明色彩。

族人們還要在京口采買集貨一段時間,大概實在閑極無聊,興男公主突然記起來到京口幾日,還沒有去拜見小舅庾條,便吩咐仆下備車出門,行往同在園中的庾條住所。

庾條妻兒俱在都中,至於京口這裏,則只有幾名姬妾。得知公主前來拜訪,這些婦人們自是誠惶誠恐,近乎手忙腳亂的將公主迎入院中。得知小舅尚未回來,公主下意識便想離開,但庾條那幾名姬妾卻唯恐自己禮數有缺遭責,力勸公主稍待片刻,有兩個急得眼圈都隱隱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