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1章 潛流

建康城,揚州刺史官署中,中書侍郎何充何次道手捧一份卷宗,正襟危坐。在其上首乃是太保、司徒、揚州刺史王導,斜對面則是臥病在家的安南將軍、廣州刺史王舒王處明。

吳興一戰使得江東震蕩,但因事發倉促並無征兆,因此具體的過程和細節直到現在才傳到建康來。

何充打開卷宗,徐徐念道:“年前冬月,虞公往任吳興,會稽名流自內史沈士居以降,畢集山陰為之送行……”

聽到這裏,王導微微一笑,說道:“虞公素有清望才名,往常因物議賦閑家中。沈士居不以舊怨而非之,為國舉賢,可稱良臣了。”

另一側的王舒低哼一聲,仍為虞潭背棄之舉而不能釋懷,沈充亦為王門叛逆,這二人一丘之貉,走到一起也在情理當中。

何充不作點評,繼續垂首念道:“途遇渤海流人,偶見日曬析鹽土法,一行皆驚,引為大善。”

“這析鹽之法,次道可知為何?”

王導聞言後,擡起手來,打斷何充的話。何充當即便抽出一張紙質拙劣的圖畫,交由仆下呈上給王導。

王導看到那圖畫稍顯呆板的線條以及一些尋常吉慶話語,便是一笑:“早聞吳中風靡此木牘刻印之畫,新春張貼辟邪,今日始見,確有幾分趣致。”

王舒側首往來,神態卻是不屑:“形繪呆板,不過小民獵奇粗鄙之物,實在有損觀瞻!”

王導心知這位堂弟近來抑郁於懷,情緒不免有些偏激,先對何充歉然一笑,然後才低頭欣賞這幅年畫,那些文字倒還罷了,圖畫內容卻引起了他的興趣。

這一張紙兩尺見方,依稀可辨出分為四幅圖畫,各繪一人,上者刮鹽泥,次者制鹵,下者捧木板曝曬,末者喜笑顏開,似是鹽出。這一幅年畫其實是報廢品,因圖畫模糊難於辨認,後來改進四幅圖分別繪印一紙上,才能讓小民辨認清楚。

不過王氏世居瑯琊,東面靠海,鄉間亦不乏制鹽為業者。王導仔細辨認,倒能將工序聯想的八九不離十,眉頭微蹙道:“此法制鹽,不費薪柴,確為大善。北地有此土法,我卻未聞,真是一樁憾事。”

說罷,他又笑吟吟望向何充:“虞公擔當任事,得此善法,自要推及小民,使萬眾受惠。因而惡於那嚴氏鄉豪,致有此亂,倒也情理當中。”

何充點頭道:“烏程嚴氏嚴平面斥虞公,因而遭革,繼而歸於鄉裏,懷藏異志。恰逢此時沈氏售田,嚴氏購入後以為藏兵所在。”

王舒聽到這裏後冷笑一聲:“虞思奧老邁昏聵,單車就任,沈士居以田畝暗推波瀾,兩方入彀,他以武事顯居中央,於是便得全功。哼,極盡詭變以欺時人,無過於此!”

王導則嘆息道:“那嚴氏久居吳中,卻引外寇禍於鄉裏,有此取死之道,無咎與人。”

“除夕元日之際,沈士居子沈哲子集部曲北上,召會郡中義士,於苕溪之北共推虞公為盟主,一戰而殺羯奴。”

王氏兄弟對這一節已經知道,因此只是點頭並不開口點評。

“京口劉遐部將徐茂與沈士居相約,出江跨海南下而擊嚴氏本家,誅其滿門,焚其家室……”

王導嘆息道:“泉陵公久病不理軍事,麾下不免動蕩離心,這不是善兆啊!”

“這些流民之部,本就不應令其過江!往者之論,今皆毀棄,若釀成大亂,高平之罪深矣!”

王舒則是怒色勃然,往年他治京口,向來嚴厲禁止流民帥過江,敢有犯禁者,不惜刀兵殺之。高平郗氏入朝後,多引流民帥內附,使得局勢益發迷離,再不復先帝時之清明,他心內向來介懷於此。

這種軍國大事,何充不敢置喙,只是將剩下的部分一次讀完:“沈士居早於海洲而治舟船,揚帆北上,與徐茂集軍而攻嘉興……”

王舒突然語調森然道:“海洲浮於碧波,離岸甚遠,乃是王化之外,沈氏治此,其心叵測……”

“好了,有勞次道。”

王導突然開口,打斷了王舒的話,繼而對何充笑道:“知曉這些內情,局勢便開朗得多。歸於中書後,次道可要將這些訊息再向元規詳述一番。”

何充連忙點頭應是,嘴角微微一勾,昨夜在庾氏府上,庾亮也是這麽叮囑的他。

等到何充告辭離開,王舒望著他背影冷聲道:“巧言令色,鮮仁矣。太保因外親而厚遇此人,只怕他不能以此而勤於太保啊。”

王導微微一笑,說道:“次道本為中書之掾,此時仍能來我家相報,已是難得,何必深究。”

說著,他又望向王舒嘆息道:“會稽已非善土,處明宜另擇別任。”

“我本無意向會稽,物議至此,反而使我情難自處。惟今只求能安於室內,不理門外喧囂之塵。”王舒神情黯淡與不忿夾雜,心情可謂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