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2章 少年營

每天例行晨操後,沈哲子帶領隊伍由溪流對岸轉回醴泉谷的營地。

身後這群少年,盡是自家蔭戶子弟。原本沈哲子預期招收三百人,但其後又有蔭戶源源不斷把子弟往龍溪莊送,到現在已經將近六百人,編為兩營。

對於那些蔭戶而言,這些半大少年已經算是不弱的勞動力,可以分擔不小的農活量。但當戶產歸公後,莊園統一生產,並不再給每家劃分責田,勞則有食,積功升籍。因此各家都願意將兒子送去龍溪莊,追隨少主,即便不能出人頭地,或也能學到一點工藝技法傍身,給整個家帶來好處。

沈哲子在後世承平年代唯一親身體驗過的,可以說與軍事相關的內容,就是大學軍訓。他也不打算將這些少年培養成提線木偶一樣的職業兵,因此不由自家精通練兵的族親或部曲將來操練,而是自己擔負起責任,摸索著培養。

大半年朝夕相處下來,這些少年發生不小變化,不再像最開始送來時那樣,或頑劣或木訥,已經算是頗有氣象。

行入營地中後,沈哲子一敲轅門下的鼓,身後方陣便分拆成一個個三十人的小隊伍,由其什長帶隊走入校場旁飯堂內,各自位置正襟危坐。坐具並非時下人家使用的燕幾、座席,而是長條胡凳,圍坐一張大桌,每桌十人。

冒著騰騰熱氣的湯羹早飯送上來,井然有序分發到每個桌上,接著便有人喊道:“何以衣食?”

“父耕母織,供我衣食!此恩不報,枉生為人!”

少年們大聲回應,旋即才端起碗筷,開吃起來。

編寫這些口號,沈哲子也是煞費苦心。時下民風淳樸,這些少年更是白紙一張,絕大多數長到這麽大都沒離開過沈家莊園,甚至多半不知時下是何朝代,誰為君王。

這樣的好處是,沈哲子可以將自己理念灌輸給這些少年,壞處則是要注意尺度的把控,不能太超前、悖離世風,否則這些少年成不成才先另說,各種理念在腦海中沖撞先把腦子燒壞了。

所以不必談什麽民族大義,匡扶社稷之類大話題,只從切身出發,給他們樹立一個敢於擔當,勇於任事的思維模式。

羯胡血肉,肥我田畝,這些少年每天喊口號,但有的連羯胡是什麽玩意都不知道,民風閉塞可見一斑。沈哲子也不急於講解,由得他們將羯胡想象成一種可以養田增收的肥料。

少年們課業安排很緊張,所以吃飯也快,上午只有不到半個時辰的吃飯加休息時間。超過這個時間,便有當日負責執勤的小隊將餐具收起,打掃飯堂。

沈哲子剛剛放下粥碗,便看到不遠處的紀友,便走過去笑道:“一路舟車勞頓,我還以為文學要高臥午時呢。”

紀友神態頗不輕松,望著那些少年,語帶疑惑道:“維周,這就是沈家豪冠江東的練兵之法?”

沈哲子聞言後微微一笑,時下豪族部曲眾多,閑時操練鄉勇以守護家園,本身不是什麽犯忌諱的事情。不過像他這樣建營操練、終日不輟的確實不多,未免時人諷議,所以醴泉谷不許閑雜人等出入。

不過紀友這麽想,還是誤解了他,他不是在練兵,而是在練將。體能訓練只是輔助,以鍛煉人的體魄和意志力,諸多知識課業的灌輸才是真正的重點。甚至說練將也不準確,日後這些少年有的或會擔任武職,但更多的則會成為打理庶務的文吏。

換言之,日後沈哲子若能擔任軍政集於一身的要職,少年營這些子弟就是他手中一張大網,揮灑下去就能牢牢網住軍政資源,快速構建起一個穩固有力的權力組織。但這些未雨綢繆的準備,倒也不必跟紀友解釋太多。

紀友卻有另一番感想,他正色對沈哲子說道:“維周,你不要怪我多言。如今你已經頗有清名系身,正該修身克己,認真治學,日後成一家之言都非奢望。沈家雖然有豪武本色,但這些事情大可交付你的親友擔當,實在不需要你親自任事啊!”

聽到紀友的話,沈哲子不禁默然。眼下江東局面剛剛穩定,士族豪門雖然還未達到後期那種完全務虛的風潮,但端倪已經顯露出來。紀友這麽勸他,是擔心他耽於軍旅中,在時下這種世風下清名流濁,被人看輕。

“文學此言,或為時下正理,但我卻並不認同。北地諸胡肆虐,江東吳、僑對沖,為我桑梓家園計,正該勇於擔當,豈可垂拱以待盛世?紀師在世時,提六軍、破羯胡,功成名就,江東百姓皆仰厚澤方得安寧。紀師之後,江東又有何人?”

沈哲子也正色對紀友說道:“早先我向紀師許諾,此生願為老兵,護我桑梓安寧。但求無愧,何懼言非。若無人為此,諸賢又哪得安坐之地?”

聽到沈哲子這一番剖白,紀友縱使有心再勸,一時間也無言以對。他久住建康京畿,所見權貴人家子弟竟日宴飲清談,更以任事治業為恥。沈哲子清名要勝過他們,家世豪富亦吳中翹楚,卻能無懼流言非議,自向濁流卑事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