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7章 宅鬥

一路穿過廣闊的田地,沈哲子一行終於將近朱家莊園。

對於朱家將屋舍修築在坡地上,沈哲子本來還有些好奇。

時下人置業講究周圓之美,對於住所的環境要求更是極多,能得青山為屏,綠水繞墻,遠觀山黛翠墨揮灑,近聽流水潺潺自然之音,這已經是最基本的環境追求了。

沈哲子也見識過一些吳地莊園主人的居所,大多環境幽雅,雅趣盎然。像朱家這樣不考慮出入方便,不計較周圓之美,在高坡立宅的還真不多見。

及至到了近前,沈哲子才發現原因所在。這坡地下確有一條小河繞流而過,但在河灣處卻築壩修渠,將小河懶腰截斷。於是上遊水位便擡高,雖然有水渠分流,但一旦雨水綿延,就有成泛濫水災之患。

因此朱家莊園才位於高坡,如此才能避開水淹隱患。至於為什麽要攔河築壩,看看河下遊的水碓滾葉,也就明白了。

水碓最大的作用,就是舂米脫殼去糠。稻谷要變成潔白瑩潤的米粒,所需要的工序頗多,其中舂米便是最重要的一項。如果單靠人為,勞力耗損極大,而且非常沒有效率。可是有了水碓,只要有水流沖擊之力,就可以晝夜不斷的加工。

沈哲子並不著急前往朱家莊園,停在水壩下觀賞片刻水碓的工作。他對這種古代農業生產中的水力機械頗感興趣,在後世柴油機作為動力之前,水碓可是最重要的生產機械之一!

西晉潘嶽《閑居賦》有“舂稅足以代耕”句,所謂的舂稅,就是以水碓加工稻谷收取加工費,可見對於水力的利用,在這個年代已經成為足以媲美農耕的產業。三國後魏蜀吳彼此對峙抗衡時,水碓甚至上升到極為重要的戰略位置,直接影響到國力的漲消!

朱家所設水碓,乃是西晉杜預所造連機碓,用一個大水輪驅動數個水碓坑位,所需要用到的水力自然也就越大。因此築壩攔河,人為擡高水位,以此沖擊力來帶動水碓,所以放棄了更為優越的平地居住環境。只是攔河築壩,若真遇上水患,受災牽連又豈止一家。

由這一點,沈哲子便看出朱貢此人務實的性格。說的再通俗一點,那就是認錢不認人,實用主義。於是沈哲子也就理解了為何這朱貢要對自家落井下石,難怪老爹喚其為“吝夫”。跟這種人講什麽親情友誼,那也是對牛彈琴。

再上牛車,沈哲子便徑直到了朱家莊園外,著人送上拜帖。過不多久,莊園內便有人迎出來,言道:“我家主人離家訪客,主母請小郎君內宅相見。”

聽到這話,沈哲子略感失望,他此行主要還是要在朱貢面前透露出自家已經買到糧。但既然已經到家門前,總要去拜見一下那個素未謀面的姑母。

讓其他人在前庭休息,沈哲子帶上兩名仆從,隨著朱家門人身後進入內宅。行不多久,便看到一個富態夫人頭頂墮髻,在幾名侍女拱衛中站在庭前笑眯眯望著自己。

沈哲子見狀,便猜到這婦人應是自己的姑母沈氏,連忙上前施禮:“侄兒拜見姑母。”

沈氏快行幾步,扶起沈哲子,笑眯眯上下打量:“去年見哲子,還是小娃娃模樣,今年已經成了風度卓然的少年郎,難怪能得到丹陽紀國老青眼。不像我家你那幾個不成器的表兄,至今也不讓我省心。”

沈哲子跟外人尚能縱橫捭闔的侃侃而談,可是在婦人面前家長裏短實在非其所長,迎著姑母略帶寵溺目光,訕笑道:“表兄們都是清望高門子弟,是我要效仿的榜樣。”

沈氏聽到這話後卻是嗤笑一聲,言道:“我家門第未必就遜於這朱門末梢,哲子你是紀國老贊譽的吳中瓊苞,青春華茂的年紀。過於謙和了,別人反倒要看輕。”

聽到姑母這話,沈哲子倒咂摸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滋味,似乎姑母在朱家過得並不甚愉快。不過沒等他多想,沈氏便拉著他的手,笑著走進廳堂中。

沈哲子坐在沈氏對面,應付著婦人的寒暄盤問,心情倒也放松。或許是久不回娘家走動,沈氏對沈哲子的親切喜愛倒也真實,閑聊過片刻,沈氏突然收住笑聲,望著沈哲子輕聲道:“哲子你是由建康返家途經這裏?”

沈哲子點點頭,接著便聽姑母嘆息一聲而後說道:“家中情形,我也略知。我一個婦人,有心幫忙,也無所作為。不過,這些時日我倒籌措兩千多斛糙米,稍後你離開時,一並帶回武康去,是我一點綿力。”

沈哲子聽到這話,卻是微微錯愕。兩千多斛糧食可不是一筆小數字,自家這位姑母不出宅院就籌到這麽多,看來當年嫁妝也是豐厚。只不過這些糧食相對於沈家所需的缺口,也只是杯水車薪。

況且這個年代,婦人有多少財產嫁妝,都是獨立於夫家之外經營,相當程度上就決定了其在夫家的地位和話語權。沈家再怎麽落魄,也不能搜刮出嫁女兒的財產才能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