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4章 北風揚塵,時之大哀

沈哲子豎著耳朵聽老爹怎麽說,咂摸良久,不由得對古人的無恥大開眼界。老爹這番話用人能聽懂的話來說就是,我雖然跟著王敦造反,但心裏對朝廷是忠誠的,光明磊落。朝廷卻用三公高位來誘惑我,這是對我猜忌看不起我,沒有為君者的威儀和不偏不倚的態度。既然朝廷不信任我,老子也不願意跟你們玩了,要學孔子和子路一樣乘桴浮於海,不再做朝廷的臣子。

單聽老爹說的這麽理直氣壯甚至不乏憤慨,若不知道他所思所為,沈哲子還真要以為老爹是什麽孤直忠臣,比幹、屈原之屬。做壞事不稀奇,難得是把壞事做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果然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當然前面這些廢話都可以省略,這段話最重要還是最後引用的那個典故。

孔子說,我所奉行的道義不能行布天下,留下來也沒意思,不如泛舟於海,我的弟子裏面願意跟隨我的,大概只有仲由了吧。仲由聽了這句話很高興,以為夫子真要只帶著自己四處浪蕩。孔子見狀後又說,仲由勇氣還要遠勝過我,可是咱們去哪裏找這造船的材料呢?

孔子因為政令不行偶發牢騷,仲由卻信以為真。但其實孔子並沒有遁世之念,哪怕時局艱難,也要堅持自己的理念。而仲由則是勇武無懼,沈充借以自比取的卻是這種不服朝廷政令的意思。

沈充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朝廷誤解我,我心裏很委屈。究竟我是做發發牢騷然後繼續擔任臣子的孔子,還是做勇武壯烈、不服朝廷政令約束的仲由,就要看朝廷想怎麽處置我了。

體會良久,沈哲子更對老爹的膽大妄為無比佩服,就算已經放棄謀逆,還是引而不發給朝廷施加壓力。難怪家累萬金,良田美眷無數,仍然敢跟隨王敦作亂,一反再反,不愧是個梟雄人物。與之相比,沈哲子發現他除了對歷史走向的先知先覺之外,對於當下時局之內的判斷,其實還是比不上老爹的。

沈禎卻有些遲鈍,看著擺在案上的官印,眼神略顯呆滯,期期艾艾道:“士居,何至於此?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眼下中樞裏也是紛亂得很,局勢未算危急……”

“五兄,不必多說了。你就如實將我的話回稟朝廷,你有皇命在身,我也不便久留。”

沈充不願再多談,起身送客。沈禎有心再勸,卻沒有合適的時機,被一路送到門庭之外。將上車之際,只見旁邊還有數駕牛車,好奇道:“這是何意?”

“五兄心有掛礙,舞樂縱美也難體會精意。我將先前那八名女仕送至府上,五兄閑居無事時,可縱意欣賞咱們吳樂精妙。”沈充笑著解釋道。

“這、這怎麽好意思……”

沈禎聽到這話,喜色斂不住的湧出來,他自然知道沈充蓄養的前溪歌姬馳名三吳,但凡士人皆以家中能有前溪歌舞伶人為得意事,有的人家甚至因為沒有前溪伎待客而緊閉門廳不敢與人往來交際。沒想到此行竟有如此意外收獲,沈禎喜出望外,繼而連心中的憂慮也拋之腦後,對沈充謝道:“卻之不恭,我回建康後,定要盡力為士居斡旋!”

“五兄有心了。”

沈充笑著站在門庭前目送沈禎離開,沈哲子垂手站在老爹身後,心裏卻對這種將人當做禮品交際應酬的惡習頗感不適意,心裏暗暗決定,就算不能影響世俗禁絕此風,自己也絕不做這種事。

回到了家中,沈充換下戎裝,招呼沈哲子同進書房。書房很大,堆滿了書軸、竹牘之類,而且竹牘的比例還不在少數。這讓沈哲子頗感意外,按理說東漢時便有蔡倫改革造紙術,怎麽到如今還有簡牘在使用?莫非是當下造紙術還只在北方盛行,南方還沒流傳開?

不過很快,沈充取出一卷紙軸打消了沈哲子剛冒出來要開金手指攀科技樹的打算。老爹手裏那紙軸潔白平整,紋理細膩,雖然不同於後世沈哲子所知的宣紙,但品質卻不遜色多少。

將紙軸攤於案上,等待仆人磨墨的間隙,沈充手掌虛案在紙面上,突然嘆息一聲:“箔紙猶在,張偉康已為枯骨。我非有心害他,奈何時勢迫我。北風揚塵,壞我吳中風流,時之大哀。”

沈哲子微微錯愕,思忖一會兒才明白老爹在說什麽。晉人就是這點不好,有話不好好說,總喜歡故弄玄虛。所謂箔紙便是沈充面前的紙張,是嫩竹紙的一種,正是由老爹口中所說的張茂張偉康發明制造。張茂是所謂顧陸朱張當中的張家子弟,前年王敦第一次做亂,張茂正官居吳興內史,因為阻撓老爹招募鄉勇,被沈充收而殺之。

這麽一算,吳中士族死在老爹沈充手裏的不在少數。不同於那些誇誇其談的士大夫,這是一個真正狠辣果斷的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