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謠說天變

元龜三年五月初四。

初夏日,天氣已經開始漸漸燥熱起來。琵琶湖西岸沿線的山間十分崎嶇,道路又年久失修,坑窪不平,行走其間頗費氣力,搭配當空的艷陽日照,以及呼吸間感受到的濕氣,無不令人煩悶。

當然,比天氣更惱人的,是當前的戰局了。

平手汎秀作為陣代,領著接近三萬人的大部隊,從西面繞過琵琶湖,已經出發了三天,但仍還沒走完全部的道路,距離京都尚有兩日左右的行程。

臨時起意,倉促組織這麽大規模的部隊行軍,實在很費心力,情報機構是來不及布置了,對外聯絡全都中斷失效。立即增派人手,一時間也難以起到成效了。

算著時間,織田信長應該早已從水路到達京都了,他是否成功控制住了幕府,捏穩了大義名分,並取得了畿內豪族的效忠呢?

留在越前、近江一帶斷後的丹羽長秀和森可成,情況又是怎麽樣了呢?能擋得住兩面夾擊嗎?傷亡情況如何?兩人是否能活著回來?

上杉軍到底是用什麽辦法出現在織田軍後方的?怎麽就這麽輕易繞過了越中和飛驒呢?太不可思議了,這跟暗恥公司的劇情完全不一致啊!

兩年前平手汎秀一力推動了“淺井西征”的政策,就是為了防止出現金崎殿後的局面。

但現在類似的局面還是發生了!

難道這就是“歷史修正力”的偉大之處?

簡直是八流小說作者悶在家裏腦殼銹掉了才能編出來的橋段!

每念及此,平手汎秀都覺得懊喪之至,忍不住要咬牙切齒。

早知道如此,還不如順水推舟,按“原定劇情”一路走下去好了,至少相比其他人,自己還有提前熟悉大綱的優勢在。

現在可好了,提前引入了破局者,織田家的霸業,也不知道還會不會那麽順利……

這份懊喪自然又加劇了燥熱的感覺。

平手汎秀騎在馬上,身披著銀色的甲胄,只覺得內衣和鐵片之間的縫隙,全都被汗水填滿了,滑膩粘稠,極不爽利。

但沒辦法,這幅如臨大敵煞有介事的姿態,還必須得保持下去。

因為平手汎秀只是臨時的“陣代”,而非真正的總大將。

在河田長親、本多正信、拜鄉家嘉等人面前,再怎麽自在也是無妨的。君臣名分已定,不需要在乎小節。

但現在軍中是瀧川一益、池田恒興、蜂屋賴隆等人在,大家分屬同僚,你稍有不端,便顯得有失身份,缺乏尊重。

說是個“陣代”,無非就是在這幾天時間內,負責協調撤軍行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只不過是為了防止路上出現意外,無人能做臨時的指揮罷了。

其實琵琶湖西岸沿線遇到敵軍的可能性是相當低的。

這片地盤多是山地,產業貧瘠,只有朽木、高島、田中、新莊等幾家弱小的豪族,這幾家勢力名義從屬於淺井但又一向不太老實,於是淺井長政西征時靠著大義名分、畫餅誘惑以及武力威脅,把他們都裹挾走,帶到前線當炮灰去了。

所以,平手汎秀帶著大軍一路走來,便只能看到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見了軍隊就逃跑的農民而已,經過的城砦大多都廢棄了,即便沒廢棄也只有少數老弱婦孺看家,根本稱不上威脅。

一路上所見的景象來看,這片毗鄰京都而又土地貧瘠的狹長區域,似乎已經失去了基層建制,成了無人管轄的原始社會當中。

毗鄰京都,故而易受戰後的潰兵劫掠;土地貧瘠,故而難以從劫掠中恢復生產。兩點相結合就導致生產力和社會形態的大幅倒退。

這一方面是戰亂原因,另一方面也與淺井家治政不善脫不了關系。

目前的情況看上去已經積重難返了。估算一下,要重整此地的治安怎麽著也需要千把人才行吧,但此地的賦稅卻未必能養得起一千士卒……

就算交給平手汎秀,也得花上好多年功夫去鼓勵生產,開墾梯田,收納流民,吸引定居,才勉強能恢復秩序吧。

沒遇到任何威脅,固然是好。但另一方面,就意味著沒找到任何獲取情報的途徑。山裏的那些農民,估計連當今征夷大將軍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一路無事發生,眾人也都心事重重,默然不語。

如此,復又走了整整一日。

直到這天傍晚,來到大津附近,才漸漸有了回到人類社會的感受。

大津地區已經接近琵琶湖的最南端了,西面不遠就是比叡山,南方再走一百六十町(約17.5公裏)即是足利義昭所居住的二條城。

這一帶離京都這麽近,自然也經常遭遇兵災,但交通便利,物產豐盛,不管怎麽打擊總能迅速恢復,至今仍有不少農人和商家聚集在此。

雖然酒屋用的場館,舊主指不定是全家被殺的武士,鄉間的水稻田,隨時可能挖到新鮮的屍骨,但近畿的人民依然堅強地繁衍生息,勞作如常——這就是亂世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