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重獲自由的三好長逸

夏季淩晨,寅時初刻,日未升空,天卻已經泛著魚肚白了。沿著內海,四下無風,空氣中全是令人焦躁的潮濕悶熱。遠離人際的荒野中間或有些鳥獸的蹤跡,都是驚鴻一瞥,旋即消沒。

現在正是農業文明下,人類社會最安靜的時間段。常人早已進入安眠,至少還要有一兩個時辰才能醒來,因故值夜的責任者也要遭受最疲憊難熬的點,勉力支撐下來已屬不易,更不可能弄出什麽動靜了。

故而超過一萬五千人、連綿成宏宏一片的軍帳,這時也如磐石塌在地上一般,沉默。

但佇立在這方天地的三好長逸,卻覺得心情無比舒暢,精神十分振作。

他心裏甚至有那麽一點沖動,恨不得立刻跨上戰馬,拉住韁繩,繞著營地奔馳三圈,再仰天長嘯幾聲,徹底排去胸口剩余的那點郁結之氣。

這是被軟禁數個月以來,第一次重獲自由。

去年他作為三人眾的一員,三好家的實際掌權者,一時沒看清形勢,急火攻心,中了平手汎秀那廝的奸計,折損了大半親信力量,又因為往日做事有些霸道,得罪的同僚過多,結下的仇怨便一舉爆發出來。阿波、贊岐二國豪族,推舉出筱原長房來主事,在會議上突然發難強迫三好長逸出家隱居,實質上則是幽禁起來。

起初當然是憤懣、茫然,甚至膽寒的,然而收拾好心緒之後,依然如往常一樣,靠著出眾的謀略解決了問題。

先是與筱原長房周旋,取得了與少數幾個人定期見面的權利,然後說服三好一門眾,安排了一個復雜的計策。

到最後,就變成這麽一個局勢:如果沒有三好長逸本人出來控場,那些一門眾就會真的以為是要聯合外人幹掉“內敵”。

筱原長房當然會對這樣的發展感到不快,不管事成與不成,與三好一門的對比似乎都會變成現實。

但他沒辦法選擇。三好長逸顯得如瘋子一般,把全家老小的命都賭了上去,對這種人,你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有時候只能予以讓步。

於是情況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三好長逸被恭敬地釋放了出來,唯有他本人的出現,才能說服那些一門眾們,把“勾結外援平手,討伐內敵筱原”變成“配合同僚筱原,詐降對付平手”。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捋須微笑。

筱原長房,那個小心謹慎、又不會拐彎的家夥,一定想不到,這一切只不過是脫身之計吧!

倘若能趁機消滅平手汎秀的軍隊,那自然也不錯,但就算不能也不太要緊,反正那也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取勝的話,就趁這個機會拿回人心和權柄,萬一失敗,也早就做好了後續應對手段。

甚至再進一步,要是讓筱原長房與平手汎秀兩敗俱傷,自己再出來收漁翁之利,就更好不過了。

不過要達成這樣的結果,難度太高,不可刻意追求。

回想起來,以前得罪了那麽多阿波、贊岐的人,確實是失誤。但也是正是這種態度讓所有人都覺得,三好長逸的確是毫無置疑的忠臣,只是性子急躁才與同僚產生矛盾。

這與想來和善待人,卻被認為是結黨營私陰謀家的松永久秀形成鮮明對比。

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三好長逸當然不會覺得自己不忠誠。只是對忠誠的理解有所不同。

眼看著三好主家快要不行了,難道一定要逆天行事才算盡人臣之道嗎?

“我長逸也是一門眾裏的首席啊,而且還是長慶公的叔叔呢,還有‘從四位下行日向守’這樣的顯赫官職。如果我取得大權,成就霸業,不也是將三好的家名發揚光大嗎?”

這樣的話他雖從沒說出來過,心裏卻想過了無數遍。

至於眼前一時的阻礙,確實很難,但要有信心。再困難,比得上當年家破人亡的鐮倉公(源賴朝)嗎?

只要一步一步去做,總是有機會的。

不過在這之前,先花片刻時間,享受一下久違的自由時光吧。

三好長逸懶洋洋地站在地上,閉著雙眸深吸了一口氣。

而後緩緩睜開眼睛。

一切都沒有變。但又一切都變了。

將心融進去的話,就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色。

這天空,這大地,花草樹木,蟲蟻鳥獸,山川湖海,風雲雨露……經過了失去自由的日子,才能意識到,平凡而安靜的日常,是如此美妙啊。

三好長逸突然想起多年前在界町學茶道的事情。

武野先生所謂的“茶禪一味”與“侘寂”之道,現在終於能體會到了。

可惜啊,茶道雖好,但並非有志者的歸宿。

帶著遺憾的神情,三好長逸緩緩邁開了步伐。

……

“父……父親?!”

“日向……日向守大人?!”

“主公?……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