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向宗的背後

這是西三河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農家院落。

院子正中的開闊地方,有個披著百衲衣的僧侶,盤起雙腿席地而坐。那僧人右手持著一串黑色的念珠,左腋下卻夾著一支鋤頭,刃上還連著土塊,似乎是剛剛使用過的。

周圍熙熙攘攘,圍觀的有百余人之多,男女老少不等,或坐或立,卻大都是赤著雙足,衣衫襤褸,腿上沾滿泥土的農人。

“南無阿彌陀佛……”僧人雙手合十,閉目沉吟,念出一句佛偈來。周遭百姓連忙也學著他的樣子,紛紛低下頭去念頌。

雖然是眾人禮佛,神態也算是虔誠。不過看在外人眼裏,卻沒有感覺出什麽寶相莊嚴的意境來,只覺得有些滑稽。

俗客拜訪寺社,見到佛像金光熠熠,見到浮屠高聳入雲,再聽到低沉的鐘聲響起,而後眾僧人齊齊念誦佛偈——這個時侯的確讓人產生皈依的念頭。不過那份神聖感究竟是緣於佛理還是外物呢?

換成一個剛剛同農人耕種完的一向宗和尚,席地傳教布道……

本多俊正只是個鷹匠而已,沒多少心機,也不是個太虔誠的門徒——但凡年紀太大,見識的起落太多,就很難真心信仰什麽東西了。所以平手汎秀借著好奇的名頭要求參觀,也沒遭到懷疑。在這個“內線”的帶引下,走到了附近傳教的場所。

出去找人搭訕的時候倒是遇到一點問題。淺野長吉找到了兩個農人,但是對方一見他的服飾就心生敵意,得知他並非此地武士方才稍微緩解,而後反過來勸他也信奉廣行善事的一向宗。

一向宗傳教,是沒多少規矩的,也不避諱有人來圍觀,不過汎秀下意識覺得,還是覺得不宜靠的太近,只是暗中派幾個偽裝成遊民的忍者靠近,自己卻走到一間莊屋裏面,遠遠看著那群農民的行動。

凈土真宗在村莊間的傳播,以“講”為基礎編制,每一“講”都從坊中派遣一個僧侶過去主持,一般每村一講,也有大村一村數講或小村數村一講。這個院落集合的人,就是附近的“講”了。

正中間的僧人,只是帶著眾門徒念了幾句“阿彌陀佛”,就沒有接著講下去,反而向他們問詢近來的生活狀況。

“城裏來的檢地奉行,簡直是不講理嘛!”有個性急的壯漢頓時開始抱怨,“大家還不知道吧,把我們村子檢成三百五十石!”

“三百五十石?那我們要交多少?”

一旁的年輕人連忙問道。

“據說好像是跟以前一樣,五五分吧?”

不少人低頭計算,這個除法對他們而言貌似並不簡單。

“那就是一百七十五石了。”

還是和尚一口算出結果來。

“這麽多啊!比以前足足多了三四十石!”

有人開始抱怨。

“唉!別說了,老老實實種田,咱們一起把山後面那塊地翻一番,也許還能湊得齊。”

“哪有時間啊……勞役可是一天都沒減!”

一片哀嚎聲之中,卻見到有個穿著草鞋的老者擠進人群正中間去。他身上雖然也是納著許多補丁的衣服,但卻周圍的人幹凈得多了。百姓見了這老者,紛紛稱他“先生”。似乎這是個頗有幾分威望的人。

那老者向先前的壯漢問道:“我們村子最近幾年不是都只收了不到三百石的糧食嗎?怎麽會檢出三百五十石來?”

“肯定是翻了十年前的舊賬!”有人插嘴說。

“沒錯!”壯漢點了點頭,“新來的奉行官大爺還罵了我,說這幾年肯定是我們故意少報了。”

“十年前南邊的水渠還能用,怎麽沒人說這個?”老者憤憤不平道。

“是啊是啊,只想著收稅不顧我們的死活……”

方才自怨自艾的農人,情緒漸漸被激活了起來。

和尚似乎是在試圖安撫民意,對他們說:“今天的事情,都是往日的業報,現在的作為,又會成為日後的業報。”

“大師啊。”老者卻扭頭問到,“城主老爺這麽對待我們,您可不能只是看著啊!”

“縱然是行惡者,佛祖也會一視同仁地引渡。”

僧人企圖含混過去。

“我看大師您還是先避一避吧,聽說附近的普證坊主剛剛被城主老爺殺了!”壯漢補充道。

“什麽!我師傅……”

和尚手中的念珠頓時掉落在地上。

人群沉默了一會兒,繼而開始喧鬧起來。

“武士老爺居然壓迫佛門的信徒!”

“我們這些生來就是該伺候人也就算了,連坊主……”

“當年要不是坊主我就餓死了!”

雖然礙於往日的畏懼,不敢名言咒罵,但是言語中的憤恨已經是呼之欲出了。

接著那僧人、老者和壯漢又各自喊幾句話,更是群情激奮。

“我們說武士老爺的壞話,算是罪業吧?”有人心存疑慮地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