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司馬睿的哭訴

想當初衛策擒住孔萇的時候,孔萇惡狠狠地說:“來世還化悍賊大寇,好來攪擾汝家天下!”衛策聽見“來世”二字,突然間就想起了佛圖澄。

因為以中國的傳統,是本無輪回轉生之說的,碰上類似情況,頂多放狠話說“我化作厲鬼如何如何”。輪回這一概念,本出於印度古婆羅門教,後被佛教所吸收,佛教傳入中土後,道教於南北朝時代也加以抄襲,才終於成為幾乎全民都信奉——起碼也知道——的迷信思想。

衛策此前也曾接觸過釋教,在洛陽時受人慫恿,去旁聽過帛屍梨密多羅的講道,對於輪回之說雖然不怎麽感冒,起碼有這個概念。因而聽了孔萇之言,他猛然間就想起佛圖澄來了,心說那老賊當日不在襄國圍城之中,未知逃到哪裏去了?終究曾是羯趙國師,我若能將之擒獲,又是一件大功啊。

即遣人密訪,隔數月後,終於在廣宗逮住了佛圖澄,並其弟子道安、竺法雅等,一並推入檻車,押送洛陽。檻車未到,其事先上奏朝廷,就此引發了激烈的爭論。

洛陽因為有白馬寺,這年月可以算是佛教在中土的大本營,所以洛陽城內士庶信佛的比例,隱為天下之冠,加上帛屍梨密多羅又早早地離開了江南,北歸洛陽傳教,遂使朝廷臣僚之中,不少人都站出來為佛圖澄求情。他們的理由跟王羲之所言差不太多,佛圖澄一個修道士,又不跟蜀中範長生那樣自有田地、武裝,則他對羯趙的政事能夠產生多大作用啊?不應領受死罪吧。

再者說了,傳聞佛圖澄昔在襄國,也曾多次勸說石勒、石虎等少殺戮,則其於中國,可以說是功大於過的。

裴嶷等人雖然不信佛,但也覺得殺一個和尚沒什麽必要,無以顯示新朝的仁厚和德澤萬方,因此建議將其逐出中原,趕回西域老家去吧。

裴該不置可否,只是說:“且先押來,候朕一見,再定處罰不遲。”

裴嶷等人聽聞此言,倒有些慌了,紛紛諫阻,說陛下無須見此西僧。熊遠在上奏中說得更明白,西來釋教,善能蠱惑愚夫愚婦,雖然暫不為大患,但亦當防微杜漸——“昔楚王劉英好釋而反,漢季又有笮融浴佛而亂徐州,陛下當引為殷鑒。”

無論道教還是佛教的盛行,其根由都是人們在亂世中看不清前途所在,故而尋找精神寄托罷了;而既然中原已定,華朝的大小臣工,除非從前就曾受其影響,否則不到垂垂老矣,害怕死之將至的時候,多半不會去信教——因為佛、道教義,很多方面跟儒教是有所沖突的啊。故而裴嶷、熊遠等人覺得佛教不是什麽好東西,愚昧鄉俗信奉也就罷了,倘若天子亦受蠱惑,日益遠儒而崇釋,那可如何是好啊?

固然就裴該從前的表現來看,不但不信佛,亦不信道,所崇唯聖賢之言而已,但終究起家於徐州,而徐州歷來就屬於佛教的“重災區”——其根由,就在熊遠所說的“笮融浴佛”之事——豈可完全不受影響啊?

笮融乃是漢末豪強,被徐州刺史陶謙任命為下邳國相,並負責轉運廣陵、下邳、彭城三郡糧秣至州治郯縣。可誰想到笮融卻扣下三郡物資,在下邳國內廣修廟宇,導致四方佛教徒齊聚下邳,竟達五千戶之多。且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誕日,笮國相還要舉辦“浴佛會”,布設飯食(那年月倒是還不講吃齋)於路,耗費上億錢,前來就食和圍觀的不下萬余人。

陶侃在徐方不修刑政,遂至曹操大張撻伐(起碼他給了曹操合適的借口),並且兵敗如山倒,只能寄望於外來戶劉備,不能不說,其中也有笮融的“功勞”,所以熊遠才說笮融“浴佛而亂徐州”。

裴嶷南投之後,曾經在徐州呆過一段時間,熊孝文更曾任彭城國相,對於徐方民間相對濃厚的釋教氛圍,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那麽天子曾久據徐州,以之為逐鹿中原的根據地,若說他從沒受過釋教影響,可能性是不大的——若其不然,昔在河內,“舌粲蓮花”那詞兒是怎麽脫口而出的?

石勒就因此而疑心裴該信佛,特遣竺法雅來勸說退兵,當時裴該確實聽那和尚講了不少的教義,觀其表現,似乎並不以為然,但若說左耳進,右耳出,連一個字都沒能聽進去,絕對不加以考慮,又未必太過一廂情願了吧。

故此群臣才反復勸諫,說您還是直接下命令吧,是殺是逐,我們都不反對,就是千萬別見那老和尚為好。

裴該對此笑笑說:“卿言以釋教善能蠱惑愚夫愚婦,乃以朕為愚夫乎?”他這一開口,當即便有禦史站出來彈劾熊遠犯了大不敬之罪,要求下獄論處。裴該不禁苦笑,心說既為天子,我這一言一行都會造成喏大的影響啊,豈可不慎之又慎……原奏駁回,卻並不怪罪熊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