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祥瑞

卞壸順著裴該的話頭質問,說你不願意自比劉淵,說那廝是匈奴人,跟咱們自非同國,然而——“匈奴不也是夏後氏之苗裔麽?”

裴該答道:“這不過史遷妄語罷了,安可當真?匈奴之俗,與夏後氏絕然不同啊……”其實關於匈奴的來源、風俗,就算裴該穿來的後世,也是眾說紛紜,沒有定論,至於夏後氏……是不是真有也還兩說呢,但裴該就必須得認定不同啊——“即便同源,亦如逐出之不肖子弟,何雲一國?”

隨即趕緊把話頭給扯回來:“卞君,以君看來,我在關西行台之施政,比王莽改制如何?我自興軍以來,艱難百戰,禦戎安民,與胡賊蹂躪中原,安能相提並論?君又為何要以王莽、劉淵來比類於我呢?”

卞壸擺手道:“多言無益……我心甚亂,唯覺大司馬不當如此做。”

裴該誠摯地說道:“時也勢也,不可悖也,昔武皇帝從魏禪,誰曰不當如此做?卞君有命世之才,須不是庸碌腐儒,今天子已下禪讓之詔,想必聽聞……”若沒聽說這回事兒,估計你也不會一上來就質問我——“則我若不受,唯走而已,到時候部屬星散、州縣混亂,羯賊又覬覦於側,豈是國家之福啊?又奈百姓何?”

卞望之忍不住又是長嘆一聲,隨即問道:“昔於徐方,與君共事之時,君可曾想到有今日啊?”

裴該回答說:“固不敢想。然而與卞君論及時勢,君亦以為司馬氏德薄,天下喪亂,肇由其藩。今我雖扶危定傾,奈何司馬氏實不堪佐……”

卞壸打斷他的話,問道:“大司馬雲若不受禪,則天下將復亂。然祖驃騎見在滎陽,十萬虎賁,方敗羯賊,若其聞訊,引軍歸洛,難道天下就不會亂麽?”

裴該笑一笑:“實不瞞卞君,祖君已率軍駐於洛東,吾方見之而還。”

裴該跟祖逖一番懇談,終於將之說動,但於利益上,也自然不得不有所讓步。他允諾仍使祖逖負責對羯戰事,大軍暫駐滎陽,糧秣物資,當從洛陽和關中源源不斷地供奉,以助其休歇半月後,便再渡河,殺向襄國。

祖逖則承諾暫駐軍於城外,不遣一兵一卒邁入洛陽一步——以免使某些人誤以為可恃——只是命長史張敞入城,去向尚書省匯報前一段時間的戰事經過。裴該出其營而歸後,也即刻下令,放開諸門之禁,示之以誠。

當然啦,沒必要跟卞壸說那麽多,裴該只要表示,我是見過祖逖剛回來,第二個跑來見你的,則卞望之玲瓏心竅,自然知曉——祖士稚也已經上了賊船啦。

但他雖感驚訝,卻仍不動搖,只是說:“我既食晉祿,豈忍背之?適又染病,是天不肯使我親見晉之亡也——當即上表請辭。”

卞壸的態度很堅決,然而裴該的心反倒踏實了下來——你不尋死覓活的要殉晉就成啊,只要不死,假以時日,徐徐說之,難道還不能動搖你老兄的心志嗎?勸了幾句,卞壸不聽,裴該便顧左右道:“卞君二子,皆已成年,承君庭訓,想亦是有用之才,不仕可惜啊。”

卞壸搖頭道:“二子非才,有負大司馬寄望——且待病愈,我便當攜子而歸鄉梓,詩書終老……”

裴該遊說卞壸半日,反復表述自己的誠意,也多次回想當初共事之樂,可惜卞望之心如鐵石,堅決不肯上賊船,裴該亦只得悻悻然而出。好在這個結果雖然並不能讓他滿意,倒也還不算太糟糕。又再數日,陶侃率主力抵達,屯駐在洛陽西郊,裴該便召其來會,打點精神,要闖這第三關。

可成想這第三關,卻比第二關要好過得多,陶侃聞訊後,只是沉默半晌,然後俯首:“如此,恭賀大司馬了。”

終究久在關西,裴嶷、荀崧等人暗中謀劃何事,陶士行不可能毫無察覺——那幾位還曾多次當面試探嘞。倘若真的忠誠於司馬氏,他就該當場跳起來,加以嚴厲駁斥;或者,他也應該暗中培植黨羽,以與謀篡之輩相拮抗,但那必然逃不過裴詵的法眼——裴子羽可一直盯著陶侃呢。

陶侃不但沒那麽做,反倒在局勢逐漸明朗之後,不聲不響地把自家子侄全都從江南給接了過來……其實他是不想摻和這路事兒,以免罹患千古罵名,但也預料到裴該終不免一個“篡”字,到時候南北可能分裂,則親眷在老家呆著,實在太過危險啦。

他只是沒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得這麽快,故此在聞訊後,才沉默半晌,然後表態。想陶士行跟裴該決裂是不可能的,他在江南的根基已毀,後半生功業都依附在裴氏身上,且家人俱在長安,怎忍心一並受戮啊?想他跟卞壸似的,辭官表示不合作,也不可能,終究陶士行年雖老,身猶壯,雄心亦未消磨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