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先著一鞭

祖逖繞著彎子,詢問裴該對天子司馬鄴的處置態度。裴該聞言,面色略略一沉,便說:“該有幾句肺腑之言,請獨與祖君私語。”

這是要倆大佬私下裏做交易了,祖逖會意,便即摒退諸將吏,裴該也命一直跟隨在身旁的裴熊、文朗暫至帳外等候。很快,大帳之中只余裴、祖二人,祖逖正待開口再問,裴該卻突然間從腰間解下玉具劍來,連鞘遞交給祖逖。

祖逖蹙眉問道:“大司馬此為何意啊?”

裴該道:“我二人於建康城外相交,共論天下,復定盟北上,渡江擊楫,並肩殺賊,至於今日。而祖君卻不念舊情,唯以‘大司馬’三字呼我,想是已有背盟殺我之意了,我故自來,任君動手。”

這當然是以退為進的試探了。到目前為止,裴該的真實意願還並沒有徹底表露,倘若祖士稚果起殺心,必然一世英名,俱化流水,會遭當時乃至萬世的唾罵。裴該是了解祖逖的,知道這位老先生要臉,不逼急了,必不肯行此下策。

果然祖逖聽聞此言,趕緊擺手,撇清道:“我安有此意啊?”頓了一頓,便即伸出手來,在裴該遞過來劍鞘上輕輕一推,搡至旁側,說:“自當先公而後私,適於眾將吏之前,若不稱呼官職,怕是彼等會起輕慢之心——文約勿疑。”

裴該心說你肯叫我的字就好啊,氣氛可以略微融洽一些。隨即將手中劍置於地上,就擺在兩人中間,緩緩說道:“且先置此,或祖君稍歇可用也。”

“文約仍疑我乎?此言何意啊?”

裴該從懷中抽出司馬鄴才剛下達的禪位詔書來,雙手遞給祖逖:“該此來,專為向祖君通報此事。”

祖逖接過詔書展開,一目十行地瞧過,面色初時驚疑,既而惱怒,最終他“騰”地就站起來了,欲待怒斥,卻又終於忍住。裴該就擡著頭,望著對方的臉色,不言不動。四目相交,在祖士稚看來,裴該的目光似乎純凈無滓,無疑無欺。

於是強按心中不滿,復又坐下,把詔書遞還給裴該,低聲問道:“文約方入洛,天子即下此詔,豈不可疑麽?”

裴該表情誠摯地回答道:“此亦非我所願也,實華敬則入宮中取來……”

“若無文約暗示,華敬則焉敢為此?!”

裴該嘴角略略一挑:“或者人心所向。”頓了一頓,又說:“我之為人,祖君素知,但謀功業,不求富貴,然而功業因富貴而易致,富貴亦因功業而踵跡,不易避啊……”

祖逖就問了:“可肯辭乎?”

裴該笑笑:“肯定還是要二三辭的。”

祖逖雙眼一瞪:“二三辭之後,終究還是受麽?”

裴該毫無畏懼地注視著祖逖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道:“祖君,自古豈有受禪固辭,而仍能立於朝者乎?若天子欲禪祖君,祖君亦走不成麽?”

禪讓這種儒家宣揚出來的花活兒,在歷史上——起碼在儒家整理後的史料上——有固辭不受的前例嗎?要說倒也有,傳說堯曾欲禪帝位於許由,商湯欲禪王位於卞隨、務光,三人皆不受而逃……

裴該的意思,我若固辭禪讓,那就唯有逃亡一途了,還有可能立朝為官嗎?你是要勸我把權柄、軍隊全都撇下,領著一家老小去做隱士嗎?好啊,我跑了,那晉室之最重就是你了,等到你也有了這麽一天,你會不會同樣落跑呢?

祖逖沉吟半晌,最終嘆息道:“何必如此操切……”

裴該語氣誠懇地說道:“祖君亦將萬軍,麾下將吏如雲如雨,當知將吏之心不可違也。此實該麾下所謀,該雖不願,時已至此,亦不得不為。之所以操切,為該麾下,皆畏祖君……”

“此言何意?”

“晉室之復興,端賴該與祖君,各掌強兵,分陜而治。今羯賊於太原喪敗,其勢大蹙,乃起傾國之兵來犯,謀圖一逞,實作困獸之鬥。祖君在滎陽,抵禦得法,明識者皆雲羯賊將滅,而祖君可趁勢犁庭掃閭,盡復河北。若祖君得河北,聲望更隆,實力雄強,乃成不可制約之勢,中國終將二分。

“祖君試思,吾麾下多有異圖,難道祖君麾下便無麽?但勢不足耳。若其勢足,又豈甘居我之下?因而麾下乃謀掣肘,不使祖君建功,唯該嚴禁之,雲:‘吾寧死,不肯害國,不肯背友。’是以彼等乃諷華敬則求天子禪讓之詔,為先定君臣名分,或可免於後患……”

祖逖瞠目反問道:“若我不肯臣於君,又如何?!”

裴該伸手一指擺在兩人中間的佩劍,說:“是故留劍於此,請祖君用。”

祖逖冷哼道:“天子雖下詔,文約尚未受,我若用此劍,必罹千古罵名!”

裴該習慣性地聳聳肩膀,說:“或者祖君為司馬氏而執此劍殺我,雖罹罵名,且使中原復亂,終究不背本心,且將來或亦有天子之份。或者祖君不忍殺我,然我既出此門,勢不能固辭禪讓之詔,最多兩辭,必然受之。到時候遣使賫新朝之詔來,祖君若肯臣,四海靜謐,若不肯臣,只能與該逐鹿了——唯君自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