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最好阿叔做天子

裴該來到祖軍營前,忽聽鼓聲擂響,隨即轅門洞啟,兩列士卒各執旗幡而出,左右散開,並且隨著鼓點聲一起單膝跪倒,口稱:“恭迎大司馬、大都督!”話音才落,又見祖逖攜眾將亦步行而出,拱手相迎。

裴該見狀,急忙扳鞍下馬,兩三步奔到近前,一把就抓住了祖逖的雙手,表情誠摯地問道:“聞祖君因國事而負創,乃當安養,又何必親自出營來呢?”

祖逖的表情卻有些不大自然,低聲回答道:“些許小傷而已,不足為慮……本當入城去拜大司馬,奈何城上不肯放入,只得歸營裹創相待——既然大司馬來,我又豈有不出營相迎之理啊?”

裴該聽他稱呼自己的官職,心裏不禁“咯噔”一下,表面上卻笑道:“祖君,這般說,卻生分了……”

不等祖逖回話,他就環視對面眾將,高聲贊嘆道:“果然虎賁雄師,軍嚴列整,無怪乎羯賊敗北……即至洛陽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見為國奮戰之心,須臾不忘啊!”

這句話中,其實暗含著諷刺之意。

裴該本人是剛接了禪讓詔書而來的,自然頭戴梁冠,身著公服,唯一可作武器的,也只有腰間半裝飾性的玉具劍罷了;然而祖逖以下中軍諸將吏,卻仍然甲胄齊全,刀劍在腰,似乎隨時都可以起而搏殺。裴該因此才假意贊嘆,其實話中之意:

都到了都城郊外了,這兒又沒敵人,我不過領著一百騎前來,你們有必要這麽如臨大敵嗎?既不卸甲,復又擂鼓待我。

祖逖略顯尷尬地一笑,敷衍道:“既在軍中,進退都以軍法布勒,不便卸甲——此我之故命也,倒是冒犯了大司馬……”趕緊一揚手,請裴該入營敘話。

於是牽手而至中軍大帳,祖逖請裴該上位落座,裴該卻擺手推辭,最終只是側向占了客位。座下後,裴該開口便問:“祖君來何疾也?”

……

且說祖逖自受天子之詔,便即退歸大河以南,也沒空再去催促蘇峻來見了,領兵沿河而西,直歸滎陽。

這個時候,滎陽周邊的厘、隴等城,俱已收復,整個滎陽郡內,只有小小的卷縣,數千羯兵尚在負隅頑抗。祖逖既入滎陽,便召諸將吏前來商議,說洛中的變亂,及裴盛功遇害之事,你們也都聽說了吧?對此有何想法哪?

張平、樊雅等將多是老粗,沒什麽政治頭腦,根本看不清此事對時局所可能造成的巨大影響,只是說:“此小事耳,自有朝中大老等處置,我等武夫,不便置喙。”

許柳卻道:“裴盛功非尋常軍將,乃大司馬從兄也,又負守護河南,拱衛都邑之責,今於都內遇害,大司馬必震怒。若其東來問罪,朝中大老固然難辭其咎,恐怕於明公也將不利啊……”終究裴丕是你下令調往洛陽去的呀,你不可能撇得幹幹凈凈,一點兒責任都不擔吧?

馮寵質疑道:“大將軍調裴右衛守洛,合乎制度,誰能料其會於洛中遇害啊?此事安能牽扯到大將軍?”

許柳搖搖頭說:“大司馬手握強兵,威加海內,但一怒也,伏屍百萬,流血漂杵。萬一遷怒,豈明公所能克當者乎?”一邊說著話,一邊拋眼神兒暗示祖逖——此事難謀於眾啊,我得跟您私下裏好好談談。

於是祖逖摒退諸將吏,獨與許柳、祖渙、祖濟,以及長史張敞四人密談。許柳這才把他的擔心給傾吐出來:“大司馬權傾一時,復擁強兵,誠恐前歲洛中紛傳之讖,空穴來風,不為無因。丈人此前便懼其趁機發兵東向,掣肘於我,使丈人不能建敗羯之大功。天幸羯賊已退,然而恰在此時,裴盛功竟於都中罹難,則於情於理,大司馬不得不來也。

“若大司馬孤身來,還則罷了……”說到這裏,許柳不禁微微苦笑,“然恐多半會率兵還洛,歸罪於尚書,甚至於淩迫天子——據聞裴盛功實死於閹宦之手也。到時候既占洛陽,復取大義,羯賊又不足慮,則或將設謀遷怒於丈人,趁機兼並我軍!裴盛功乃丈人調之入洛,乃致罹難,難道不是最好的藉口麽?!”

祖渙聞言大驚道:“季祖兄安出此言?難道是說……是說,大司馬欲……欲……”

張敞插嘴解釋說:“自古兵強馬壯者,其誰不欲為天子?昔王彭祖在幽州,所部不過十萬,即生篡意;劉越石在並州,亦形同割據,而況今之大司馬乎?行台所轄,三分天下有其一,猛將若雲、謀臣若雨,無不望大司馬更進一步。倘若天下大定,必然撤並行台,則洛陽中朝,哪有那麽多位置可予關西人哪?

“是故大司馬此來,即不篡僭,亦當清洗朝廷,貶斥荀氏,甚至於士言公,而獨用其關西私人。待其復守洛陽,扼成臯而東向,天下膏腴之地,盡得其半,其勢將更為雄強,則假以時日,亦必起篡意——我非毀謗大司馬,實為形勢所迫,不得不然耳。公子試思,今士庶心之所歸,在大司馬乎?在司馬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