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以群蟻潰千裏之堤

魏晉之時,尚書省的結構還比較粗疏、原始,雖亦分曹理事,但職權劃分遠沒有後世六部制時代那麽明晰——二十三尚書郎守三十二曹(最多時候有三十五曹),即為明證。簡單來說,六位尚書是各有其主管方向的,但僅僅方向而已,於細部並無明確劃分,而且誰若是事忙,把本管事務轉交給其他尚書處理,也屬尋常之事。

於是乎絕大多數公文,就這麽著落到了殷嶠的案頭。

主要就在於,他家世低、資歷淺,不能跟那些世家出身的同僚相比。目前二仆射、六尚書中,除殷嶠外,也就只有祖納出身較低,但一方面祖士言本乃文學之士,就不怎麽通曉細務,二來仗著祖逖之勢,要為整個祖黨統籌,遂於具體政事,並不怎麽關心。

因而大家夥兒都覺得,殷尚書能者多勞,你多管點兒事是正常的嘛——論出身你跟那些小吏又有什麽區別了?甚至於還不如大多數的尚書郎呢!

另方面殷嶠既受裴該信重,得以顯拔,他也不大瞧得慣同僚們的作派,本有主動攬事的傾向。只是這工作麽,你只要攬上一回,那以後就都是你的了,多勞被認為是正常,恢復原狀反易遭人譏嘲。殷嶠終究根基淺,又生怕遭人捉著錯處,再如李容一般被逐,那就有負於大司馬的厚望了,就此不敢稍存懈怠之心。

只是心中難免郁悶,尤其正當秋賦征收和大軍禦羯之際,日常事務,更比往日冗繁,偏偏無人可以分勞。原本祖約還在省內的時候,雖說那廝私心較重,脾氣也大,卻肯任事,與乃兄大不相同。其後卞壸入省,也頗能任勞任怨,偏偏卞望之身體不大好,隔三岔五就會生場病……

殷嶠乃思祖約,也盼望著卞壸可以盡快銷假回省。

當然了,他更希望中朝也能如關中行台一般,真正分部理事,而且聽說各部門專有衙署,各部掾並非如同諸尚書一般,坐一大屋子裏一起辦公……真要那樣,別部門的工作,你就不好往我這裏推了吧,而即便我想要主動伸手,也伸不過去啊,肯定要輕松多了。

只是行台可以模仿中朝制度,也可以別起爐灶,中朝制度模仿行台,則純屬天方夜譚。再者說荀邃也肯定不準吧……

……

且說先後遭到和濟和殷嶠呵斥的那名令史,名叫孫珍,是汲郡人,他的人生軌跡也因為裴、祖北伐而改變,並未出仕後趙,做到太子詹事,甚至使“公卿以下憚之側目”。只是年紀輕、門第低、資歷淺,雖然走門路進入了晉朝尚書省,卻屢歲不得升遷,仍然只是個九品令史罷了。

在被殷嶠斥退後,孫珍黑著臉躬身退至堂下,同僚陳郡人張異迎將上來,低聲問他:“如何?”孫珍嘆息道:“和尚書不肯理,幸得殷尚書接過,然而……殷尚書案上公文,幾乎過頂,則不知何時才能理會我所呈奏了。”

張異也不禁附和著慨嘆兩聲,隨即相約:“且待閉署後,請士圭去寒舍飲酒,或者可解愁煩也。”

果然當日晚間,二人便聚於張家宴飲,趁機互倒苦水。孫珍就說了:“本以為尚書為朝廷中樞,但得躋身其內,必有榮升機會,是故昔日傾盡家財,厚賂當道,始得入省。孰料省中事務更比他署繁冗,且歷歲不得升遷……”

張異道:“倘若僅僅繁冗還則罷了,我等尚在青春,何懼勞碌啊?只是日受諸尚書、郎官斥喝,復為他署吏員所嘲,前進無門,後退又不甘心……真如曹孟德論漢中,此乃‘雞肋’之職也。”

孫珍端起酒盞來咂了一口,點頭道:“若皆如殷尚書一般,還則罷了……以我之言,不若斥退祖士言,而用其弟士少,復召李仲思、郗道徽來,與卞尚書,共理省事,國家庶可得治……”

張異聞言,眉頭微微一皺,就問他:“李仲思還則罷了,士圭因何會言及郗道徽啊?”

孫珍苦笑道:“因其曾與卞尚書多年共事,卞公常言其能,想必不會如和、鄧諸尚書一般,每日但安坐,且慣推諉塞責吧。”

張異點點頭,想了一想,突然間湊近一些,對孫珍說:“如士圭所言數人,除祖士少外,皆為大司馬看重之人啊。殷尚書即大司馬私人,拔之於軍伍之中、寒庶之家,驟然榮顯,竟入台省。李仲思亦然,且今為大司馬守禦河東鄉梓。至於卞公、郗公,皆為大司馬青、徐之故吏……”

孫珍打斷他的話,慨嘆道:“我若早逢大司馬,或者也能如殷尚書、李太守一般,得其青睞,即便不能身任尚書、守相,尚書郎或者百裏侯總可做得。”

張異趁機就說了:“聞大司馬在行台,唯才是舉,不甚過問出身。即便高門子弟,若無才學,或不肯實心任事,多半閑散;即便我等寒庶之家,亦有榮顯之望。然在中朝,以我等的出身,白發而入七品,恐怕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