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敗而不餒

裴該在長安城內創建軍校,委熊悌之為校長,使中級將吏從學。其間他也去過幾次,給學員們上課,等講完課後,也不肯一甩袖子就走人,還時常跟學員們共餐、暢談。

這自然是為了拉攏人心,倘若能夠通過軍校把中級將吏全都洗了腦,那即便大將有所不穩,或者軍閥化傾向,自己也有望及時得到消息,好預先籌謀,防微杜漸了。

所謂暢談,當然多數時候都是大都督談,學員們只能傾聽而已,裴該便多次講起自己陷身羯營時的經歷,力圖樹立一個忠勇無雙,並且足智多謀的形象。並且還可以趁此機會,把自己所接觸過的羯營將吏介紹給部下,以便將來沙場對敵,心裏有譜。

就中自然也提到過這位羯營參軍簡道之名。按照裴該的說法,簡道代表了羯軍中的大多數,本身並沒有什麽叛晉之心、亂國之意,從亂純粹是為了混口飯吃——“是故若施以攻心之策,非但從羯之晉人,即胡羯輩,亦有望收服也。”

楊清就此記住了簡道的名字,此際大膽探問,順便口出恭維之語——還假裝是裴該說的,那比我說的可有分量多啦。也幸虧簡道還只是一名參軍而已,倘若得享高位,估計楊清不敢妄認。

簡道因此就問了:“汝竟然見過裴公麽?”

楊清隨口胡扯:“小人曾為大司馬治過創傷……”復一琢磨,貌似裴該在戰場上只中過一次箭,則以自己的身份、手段,未必排得上號給他醫治啊,於是改口——“小人善醫痔,曾為大司馬割過創。”

簡道嘆息道:“可憐,不想裴公尚在青春,竟然罹此惡疾。”

簡道,字至繁,本在石勒“君子營”中,裴該陷羯之時,與之頗多往來。

時移事易,匆匆數載已過,裴該歸晉而為執政,簡道卻仍然只是個小吏而已。這是因為他雖然通曉醫術,在羯軍中卻非魁首,且除此以外,幾無長才,即便當初在“君子營”中,排名也墊著底,等若仆役,整天被張賓、程遐等輩呼來喝去……

所以石勒稱王稱帝,雞犬升天,簡至繁卻依舊沉淪下僚,如今的頭銜雖為“參軍”,其實等若編外。就好比後世有言:“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而且參謀既可以是將級,也可能只是一個少尉……簡道就差不多屬於這種少尉參謀。

故而他很郁悶,乃思昔日唯裴文約在時,才不輕視自己,日常相談,頗為有禮——我當日若從裴文約而去,以他如今的地位,怎麽著也得給我個縣令當當吧?可惜裴某神龍見首不見尾,且以當時形勢,必然不肯帶著自己南歸……

那麽,是否要尋機投晉,去依靠裴文約呢?

簡道實有投裴之心久矣,只是沒這份膽量……然而天下方亂,晉趙爭雄,勝負難料,他也曾經想過,要給自己留條後路。於是聽楊清說認識裴該,略一思忖,便即彎下腰來,壓低聲音對他說:“我可以縱放汝。汝歸長安,若能再見裴公之面,千萬為我致意,就說契闊已久,簡某時常想望裴公當日風采,惜乎不得相從也。”

楊清聞言大喜,急忙磕頭謝恩。

隨即簡道便領著楊清出了羯營,一直送到沁水岸邊,這才揮手作別。他關照楊清:“晉人已於上遊破冰,汝止可由此南渡,千萬避開州縣遣出的哨騎,若再為我軍所得,即我亦無可相救了。”

楊清千恩萬謝,這才捂著屁股翻下河岸。他兩步一打滑,好不容易逃到對岸,已然渾身篩糠——一則鎧甲脫卸,身上衣單,再則臀部失血——但仍舊先拜伏於地,感謝上蒼護佑,然後才摸著黑,跌跌撞撞地一路朝西方遁去……

距離倒是也不太遠,不過數裏之遙罷了,很快便見到黑暗中一片火光,正是甄隨率軍渡過沁水後,便依周晉所言,面水下營,以封堵趙軍涉渡追擊之路——同時還命部分士卒前出,去鑿穿冰面。

楊清才剛奔近晉營,便被巡邏士卒發現,一見是楊部督,急忙攙扶著來見甄隨。時已半夜,甄隨卻還沒有睡下,獨自一人坐在帳中生悶氣。

周晉、王堂等將也擔心甄將軍百戰百勝,幾乎是初次遇挫,會有什麽想不開的,退至沁南之後,便以“勝敗兵將常事”等套話勸慰他。甄隨卻只是擺手,說你們都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便坐鎮此地,以防羯軍前來偷營。

他倒並不因為一朝喪敗而氣餒,周晉、王堂等人不清楚,他甄某人本就是從一次又一次敗戰中爬起來的。想少年時在天門郡老家,其一門祖孫數代,屢屢掀起反旗——從反漢到反吳到反晉——也一次又一次遭到官兵的破剿,最多時一月中連輸十二場……打敗仗對他而言本是家常便飯,反倒是打勝仗,貌似是只有在歸晉,乃至於跟隨裴該之後才有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