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勛將錄

聽了那個不知名的學生所言,裴該自然大不以為然。

對於儒學到魏晉以後逐漸摻雜老莊,甚至佛教內容,一變而成為玄學,他本人也是相當反感的。不過究其根由,裴該倒並非反對老莊——至於佛理,基本上一無所知,也無從反對起——道家作為一門古代哲學,自有其可取之處,但玄學光撿了其中的思辨手法,用來粉飾自身的無能和逃避渾濁亂世,卻實在於國於民,沒有什麽益處啊。

只是這個學生徹底顛倒了因果,乃因為曹魏以來的高壓政治,再加司馬家諸王造亂,才把大票膽怯士人逼去了談空論玄的道路,從而惡性循環,使得國家更為衰弱。倘若朝政清明,天下安定,世家子弟忙不叠地要去爭權奪利,誰會想到避世?誰會從老莊哲學甚至於佛學中去尋求心靈寄托啊?

至於自己在關中變制,確實“不依先賢之教,不從祖宗成法”,但祖宗哪有什麽一成不變之法!時移世易,變法宜矣,孔子雖尊周禮,而自漢武崇儒以來,歷朝歷代都不過打著周禮的幌子,自搞一套罷了——即便口口聲聲“復古”的王莽,所行亦非周政。

不過有一點這學生倒是並未說錯,自己腦袋裏壓根兒就沒有“祭祀”二字,頂多逢年過節,跟家裏祭祭祖罷了——要是身邊兒沒有姑母裴氏,或者妻子荀氏,事先提醒,估計連祭祖都能給省了。

終究後世的很多中國家庭,已經不重祭祀,最多清明節去上趟墳而已。但裴秀葬在聞喜,裴頠之墳在洛陽郊外,裴嵩甚至不知道埋骨何方,則裴該身處長安,又要去哪兒上墳哪?他大司馬難道能夠擅離職守,跑洛陽一趟就專為掃墓?

哦,也對,此前既入河東,便當去聞喜裴柏下祭掃,既歸洛陽,也該去瞧瞧裴頠的墳墓,這倒是我疏忽了。

終究儒家最講禮——倒未必講理——則身為國家重臣,倘若被人認為自己無禮,可是會失去士人擁戴的呀,裴該終究並不是光靠著廣大農民群眾去打的天下。

於是不等董老先生回答那學生的問題,他便痰咳一聲,邁步而入。室內二人聞聲,一起轉首望向門邊,隨即那學生的臉就綠了……裴該雖然為了騎馬方便,未著官服,只是戎服小冠,但金印紫綬是掛在腰上的,則如今長安城內,能佩紫綬者,又有幾人?

董景道原本坐著,想要離席而起,卻被裴該伸手朝下一按,給阻止了:“董校長不必多禮。”正好他腿腳不便——已不復昔日親執耒耜,躬耕種菜之能了——便只欠身而一長揖。那名學生原本站著,則依禮跪拜,伏首手背,說:“草民拜見大司馬。”

裴該示意他起來,問道:“汝是哪裏人,何姓何名?”

“陳留範宣。”

裴該略略一回憶,腦子裏貌似對這名字沒啥印象,便道:“董校長曾雲有學生遠自陳留而來,品學兼優,所言便是卿麽?”

董景道點點頭,那範宣卻說:“宣原本便行旅關中,為向文博先生請益,聽聞先生已入長安學校,擔任校長,這才報名就學——並非聞訊才從陳留趕來的。”

裴該表示嘉勉地笑笑:“千裏求學,足見誠心。但不知卿求學所為者何,學成之後,又有何意願哪?”

範宣始終籠袖拱手,略躬著腰,半垂著頭,儀態頗為恭敬,聽問便答:“先賢之經、聖人之教,明天地之大道、人心之所欲,豈可不學?其學無涯,即夕死亦可朝聞道,哪有什麽學成之後呢?宣唯願繼踵聖人之步伐,深究學理,而並無晉身之望。”我學習的目的只是明理,不是為了做官啥的。

裴該笑笑:“聞卿適才所言,略識其理,但只見其一而不見其二。老莊之學,漢高、呂後,乃至文景皆用,漢未見衰也,可見其於治國,未必無用。唯今之人假談玄理,或以為無為而真能無不為,或欲因無用而保全其身,本無治國平天下之念,則即便口誦皆聖人之教,也必然是一般的虛妄。

“孔子不避世,周遊列國;孟子不避世,說於齊、宋;荀子不避世,議兵於趙。則今之人誠能謀國而不惜身,即如諸賢終不能久仕,不能致某君堯舜,國家亦未必如此也。

“至於卿所雲從祖宗成法,豈不聞荀子‘法後王’之言乎?再如祭祀,祭在國家,某任行台,又豈敢擅專啊?”

裴該本來是想好好跟這學生說道說道的,但一則他對自己的口才信心不足……

真要道黑為白,甚至指鹿為馬,其實簡單,他在羯營之時,議論便不輸張賓,遑論程、徐。但問題是相關士人已經成型的三觀,相關儒學,就不是那麽好跟人辯論的了,因為儒學其實重經驗而輕邏輯,你即便能逞口舌把別人辯得啞口無言,人不信服照樣不信服。王夷甫豈非善辯者乎?“信口雌黃”之譏流傳千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