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暢想

中國,之所以能夠在古代幾千年間一直領先於世界,在裴該認為,是與其得天獨厚的位置和地理環境密不可分的。

先不提山水連綿,遼闊而肥沃,東亞這片土地,長時間處於地理半封閉狀態——簡而言之,東面有海,北面是草原大漠,西、南有高原……這些交通不發達時代堪稱天塹的屏障,正好包圍了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夠控制的最大疆域,商業、文化的交往或可逾越,對於大軍遠征則是噩夢。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的本土政權都不可能遭受到來自於另一個強大帝國的侵略,而能夠造成一定程度上破壞乃至顛覆的新崛起的周邊政權,或者是力不能久的遊牧行國,或者早就已經深受中原文化影響了。自周、秦以來逐漸成型的中國文化,因而才得以延綿數千年,永無斷根之虞。

但是請注意,良好的地理位置和環境,所包圍的乃是一個古代王朝“理論上”所能控制的“最大”疆域,而非可以有效控制的最合理疆域。中國還是太大了一些,在交通、通訊不發達的年代,有大片邊遠地區只能羈縻而無法遙控,進而還可能從這些地區產生出足以威脅中央政權的新勢力來。裴該有時候也會憑空設想,倘若中國的面積小上一倍,也即僅限於清代所謂的“內地十八省”,或許會好統治得多,人禍和改朝換代的數量也將大幅度降低……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地理問題根本無法解決,中原王朝勢必不能放棄周邊那些羈縻地區,以防形成強大勢力威脅中央——退守就只能挨打,一如北宋。

就自己目前所處的環境而言,雍、秦之地,再勉強加上涼州,理論上來說,利用中國逐漸完善的官僚體系,其面積是完全可以形成有效控制的。其亦有草原、大河、高原的圍繞,作為屏障,只要其它地區不出現一個強力的、統一的勢力,關起門來,可以放心積聚。胡漢暫不為害,巴氐守成之勢,洛陽、建康是自己的友方,唯一可慮的,大概就只有石勒了……好在尚遠。

因而自己必須盡快發展生產力,把屢遭兵燹的關中地區盡快恢復起來,如此,才可應對接下來的可能很艱難的挑戰。

渭水河谷,沃野千裏,經過長年開發,水土已經開始流失,但在近幾百年內,應該仍屬沃土——理論上要到唐乃至宋以後,關中的生產力才會徹底落後於中原甚至於江南。想要富國強兵,土地和人口是最基本的要素,土地如此,那麽人口呢?

事實上即便是後世熱兵器時代的戰爭,直接死於戰場的人數都不會太多,人口數的銳減,主要來源於長年戰亂所引發的瘟疫和饑荒,以及自耕農的大批量逃亡。就目前而言,關中戰亂持續時間還並不太長,人口多流散於涼州和蜀地——很少往東去的,因為那兒鬧得更兇,更危險。自裴該鎮定關中以來,就陸續有流民返回家園,倘若能夠加以有效管理的話,生產力恢復到太平時節半數甚至更高,應不為難。

可恨的是,經過三國動亂,原本天下正在逐漸穩定下來,晉朝大有機會開創一個類似於後世唐朝一般的新的盛世,但卻被那群姓司馬的自己給搞砸了。晉武帝司馬炎不過是中人之資而已,距離父祖不可道裏計,然後他又圈定了一個徹底庸碌的繼承人……若與唐朝相比,即便司馬昭也未必比得上李世民,而李治的才能尚且超越司馬炎,至於武曌,賈南風打馬揚鞭也永遠追不上……

於是晉朝就垮在了這段二世瓶頸期上,並使得漢末以來因為中國衰弱而逐漸坐大的周邊諸異族,得以趁時而起。

裴該本人不見得比這年月的真正才智之士聰明,但他終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多積累了將近兩千年的經驗。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後世對於魏晉乃至十六國時期的社會分析,是裴該得以快速崛起的最大法寶——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這個社會是由哪些階層所組成的,各階層的利益何在,誰是敵人,必須打擊,誰是朋友,可以拉攏。

最大的敵人自然是胡寇,是已經嘗到造反甜頭的那些異族精英,以及依附他們的本族精英;在這個強敵面前,無論晉人中的世家還是流民,乃至於氐、羌等,都可以也必須組建起統一戰線來。

次一級的敵人,則是在西晉世家聯合政權下的那些既得利益者,以各地世家為其代表,這是因為世家的莊園經濟侵害了國家利益,既會弱化中央政權,也容易產生頻繁的內鬥,空耗實力。雖然在胡寇這個大敵面前,只要不肯為虎作倀,即便世家也可以攜手合作,但必須考慮長遠,起碼加以挾制,不能容其繼續坐大。

裴該之所以挺進關中,很大一個原因,在於關中世家的勢力相對較弱,一方面更容易被裴該攏至麾下,另方面在短時間內,也不大可能反噬自身的政權。雍、秦兩州,大家族如韋、杜、李、梁、胡、辛等,多數已入裴該之幕,宋、嚴等在此之前就已身居高位的,也間接地通過荀崧、梁芬而與裴該同黨,裴該竭力哄擡這些家族的聲望,希望他們將來能夠跟隨著自己,去打壓東方諸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