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可笑復可鄙

呂鵠不但一句句誅心之言,而且對劉淵甚不恭敬,他稱呼司馬炎叫“武皇帝”,稱呼司馬衷叫“孝惠皇帝”,卻不叫劉淵“光文皇帝”而僅呼其字,這使得韋忠再好脾氣,也不免火冒三丈,當即勃然而起,呵斥道:

“先生此言,指斥乘與,犯上不道!難道呂氏欲叛皇漢而歸從於司馬晉不成麽?!”

呂鵠見狀,也不害怕,也不惱怒,仍然笑眯眯地,擺擺手說:“大將軍此言,呂氏實不敢當……”隨即環視陪坐諸子弟,對韋忠解釋道:“實是這些不學小子,不明皇漢之大義,與大將軍之忠節,都雲大將軍昔不仕晉,是為避禍,後乃從漢,是見皇漢勢大,於是有攀龍之情,總而言之,都是一個‘怯’字,為亂世偷生耳。小老以為不然,大將軍必有深意,是故設問,請大將軍為我教育兒孫,如此而已。”

這話就說得很直白了,韋忠你別假模假式擺出那副忠臣嘴臉來,你丫就是一無膽鼠輩、貪圖利祿之人。晉與漢,哪來的誰義誰不義啊,只有強弱之分,因而你才附強欺弱罷了。

韋忠怒火攻心,雙眼略略一眯,面露殺氣,對呂鵠道:“先生自恃墓木拱矣,或將不久於世,因而放言無忌,就不怕禍及子孫麽?實與先生言,今皇漢大軍,見在蒲津,與呂氏僅僅一水之隔。呂氏若肯恭執臣節,供輸軍需,還則罷了;若昧於大勢,有叛反之心,則一旦王師東歸,必破汝塢,屠盡呂姓——恐怕到時悔之無及啊!”

呂鵠還是笑,顫顫巍巍地回答道:“呂氏家小族弱,塢中青壯有限、兵甲不全,實難以當漢軍之擊。然而,大將軍以為漢軍必能東歸麽?今河東之兵、糧、舟船,皆由大將軍調度,一旦大將軍不在,軍心必然渙散,糧秣必然難聚,舟船也將四散,則漢太子在河西,以饑疲之師以當裴大司馬,安有勝算?即欲東歸,河橋狹窄,舟船無著,晉師在後,未知能有幾人全生啊?喪敗之卒,便臨我塢,呂氏卻也不懼。

“時局如此,不知昧於大勢者,是小老啊,還是大將軍哪?”

韋忠聞言,不禁悚然而驚,忙問:“聽汝之意,欲殺我麽?”

呂鵠搖搖頭:“豈敢,豈敢,唯大將軍遠來,舟車勞頓,乃恭請於蔽宅內多留幾日,洗滌風塵而已。”

韋忠這才明白,今日乃是一場“鴻門宴”!

他原本以為,胡漢近年來雖然略受挫折,於河東郡終究余威尚在,即便強如裴、薛,也不敢公然背反,只是陽奉漢朔,而實際騎墻罷了,況乎呂氏?雖說在蒲坂縣內,呂氏算是第一大族,但放諸整個河東郡,則田土有限、人丁不繁,論武力更是提不起來。

——打比方來說,呂氏之力翻三倍,未必能比柳氏,翻五倍比不上裴氏,薛氏且可輕易蹉踏之。

故而怕只怕裴、薛造亂——此亦劉粲拘留裴碩、薛濤之意——呂氏哪有膽量背反皇漢哪?尤其唯青壯才敢鋌而走險,越是老耄,行事越當求其穩妥,除非晉人大舉入郡,否則豈敢擺正車馬,與皇漢做對?裴氏當家的裴碩便是如此,況乎歲數比裴碩還大的呂鵠呢?

而且這回呂鵠表示願意相見一面,還是向來恭順的柳氏從中說和,則若呂氏有所不軌,柳氏自也脫不了幹系。韋忠因此才敢輕身前來,本以為呂鵠尚在附漢與中立之間搖擺,則靠著自己一身凜然正氣、三寸不爛之舌,可以將其導向正途;誰料呂鵠竟是想誆自己入塢,施以毒手!

誠如呂鵠所言,倘若殺害了自己,或者僅僅只是把自己幽禁於此,河東之事缺乏足夠名位的大臣坐鎮,人心必然紊亂,軍政諸事都難入正軌,舟船、糧秣不能及時運抵河西,則皇太子殿下如同手腳被縛,在戰事上必受重挫。一旦敗戰而歸,則晉勢更熾,皇漢內部的矛盾都會因此激發,平陽這座大廈勢必搖搖欲墜了!

這可該怎麽辦才好?我若辜負了皇太子殿下的重托,有害國事,真正百死莫贖!

要說韋忠確實可以算是一名忠臣,什麽華夷之義他固然是不明白的——實話說此際民族主義思潮尚未泛起,當世士人,也沒幾個真能懂得——唯知受人之祿,必忠人之事,是做人的基本道德底線,不可逾越。想當初平陽郡守陳楚強迫他出仕為功曹,雖非情願,陳楚遇險之時,韋子節仍肯舍命相救;況乎劉淵待其甚厚,他一寒門士子,僅僅數年間便晉升為胡漢重臣,則彼既以國士待我,我又豈可不以滿腔忠悃還報之啊?

實話說,劉淵其人實有英雄之姿,有天下之志,故而石勒擬之為漢高祖,雅不願背其子孫——其後劉曜本非劉淵正支,靳準之亂後,又不立劉淵余孤,而自稱皇帝,甚至於連國號都給改了,石勒因此而叛。韋忠論野心遠不如石勒,又久在平陽,立朝參政,劉聰待其也不能說不厚——鎮西大將軍的名號,就是劉聰所封的——他又怎可能不竭盡忠悃,以報劉氏兩代之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