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畫蛇不必添足

圍繞著劉粲攻伐關中,各方勢力俱懷深謀,各欲待時而動;而隨著戰事進展的並不順利,明眼人都能看出胡漢大軍其勢已衰,恐怕終不能穿魯縞,遑論裴該所部百戰精銳?因而大多蠢蠢欲動起來。目前一石投水,漣漪暫且泛至平陽、河東、河內、河南,尚不能撼動河北局勢,然而北有張賓,南有王貢,也都謀劃著因劉粲之敗而從中取利。

拉回到大荔城下,劉粲知道時機緊迫,來不及三面包圍城池,便從正北方向發起了迅猛的進攻。陳安初時尚在城樓觀望,下達指令,但很快就被迫親履前陣,手執刀、矛,護守城堞。

因為眼瞧著胡軍來勢雖然兇猛,卻因為準備不夠充分而缺乏調度的靈活性,但知蟻附而登,自己實在不需要什麽指揮了,但驅策士卒,奮力固守便是。他被迫把其它三面城墻的守兵也都陸續調至城北,以防胡軍車輪般反復攻打,導致守軍體力消耗太大。倘若在這段時間,劉粲遣一軍繞向城西或者城東,恐怕晉人難以抵禦……

但劉粲既不清楚城中調度,而且已下了全軍押上的指令,一時間也難以重整隊列,分兵他往。就這樣,血腥的攻城戰持續了大半個白天,直至午後申時,北城之下,堆滿了胡兵的屍體,城壕之中,到處翻滾著黏稠的血漿。

胡兵數次登上城頭,都被陳安親率部曲,奔來堵口,奮力將之壓逼了下去。這一日陳將軍在城上刀矛齊施,當者無不披靡,胡人見之而肝膽俱裂。

防守方已然連續替換了三撥士卒,換下去的兵丁無不骨軟筋麻,癱倒在城墻之下,良久難再起身。好在三千秦州兵雖非陳安本屬,終究出身隴上,誰不知陳將軍的勇名啊?既入其麾下,人各奮勇,無敢言退。而無論馮翊郡兵還是大荔城中青壯,多為本地人氏,當年劉粲、劉曜等曾破關而入,殺戮甚慘,幾乎每個人都對胡寇懷有血海深仇,加上裴該曾駐大荔以禦劉曜,日夕鼓舞士氣,余音猶在耳畔,因而雖面強敵,也少有人怯懦、閃縮的。

偶有懦夫,陳安都毫不留情,下令當場斬首,並且拋屍城下,使與胡人同葬。

士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乃是集體意識,組織力越強,則集體意識越牢固,將領統馭得法,集體意識也更趨向於抱團。集體意識渙散的時候一人言退,萬眾崩潰;集體意識尚固之時,則一人向前,萬眾奮勇。

當然啦,人的體力有時而盡,士氣也有時而衰,尤其士氣鼓得越高,若至頂點而猶不能卻敵,跌落的速度也會越快。陳安深知戰不能久,我若能熬到黃昏時分,胡軍暫退,明天就還有機會;倘若在此之前便遭逢重挫,只怕眾心難一,甚至於瞬間崩散……

因而即便血透衣甲,兩臂發麻,腿腳酸軟,他也不肯再登城樓,而要與麾下將兵奮戰在同一處。還有一個原因,陳安心中如有一條冬眠的毒蛇,得陽春溫暖,於冰雪消融之際,亟欲從地洞裏探出頭來——此城難守,不若請降?但若請降,必須生縛荀氏往獻劉粲,則自己實在沒臉再回到城樓上去見她了呀!

眼看又打退了胡軍的一輪進攻,陳安便吩咐道:“取涼水來。”部下奉上一桶才從深井中汲取的涼水,陳安摘下頭盔,毫不猶豫地便即當頭澆下,隨即冷透重腑,不禁深深地打了一個寒戰。他表面上是為了洗滌衣甲上血水,其實是想澆滅心頭的妄念——天氣尚寒,那條毒蛇啊,你趕緊再縮回洞中去啵!

隨即抹一把面上血水,又伸雙手整了整頭巾和抹額,然後轉頭再朝城下望去。但見退卻的胡軍重新整列,胡騎往來奔馳,其狀又與適才不同,陳安不禁微微一驚:“劉粲見不能得手,想要改變策略了麽?倘若大造攻具,或者分兵攻東、西城,恐怕難禦……”

大型攻城器械不是很快就能打造完成的,況且大荔城下屢經兵燹,稍大一點兒的樹木早就被砍伐殆盡了,估計撞車、雲梯什麽的也造不起來。倘若劉粲欲造攻具,那再次發起猛攻,就起碼得是明天的事兒啦,我應能守住大荔城一日一夜……但若分兵攻打別處城墻,我這兒士卒疲憊,就怕很難及時調動到位……

不禁擡起頭來,又瞥一眼城樓,雖然距離頗遠,瞧不清荀氏的相貌,陳安卻仿佛覺得荀氏一雙眼睛正在狠狠地盯著自己。是否要行此下策呢?若待胡兵破城,我再請降,那就毫無意義,除非擒住了荀氏以獻……但聽說荀氏並非普通閨閣女子,力氣既大,性又剛烈,倘若憤而自盡,則自己不但失去了晉身之階,還從此與裴大司馬結下深仇,再無緩解的可能……

……

劉粲在大荔城下,指揮諸軍猛攻城防,卻一連數次都被晉人逼退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