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故人(第2/3頁)

“床”之本意,並非臥具而是坐具,一般為木制,距離地面最高不過一尺,是不可能垂腿坐的,仍然必須跪坐,或者盤腿坐——單人坐床,即名之為“枰”。“胡床”雖然也不甚高,卻可以垂腿坐,自非中國土產,而是西域傳來(一說源自印度),故此以“胡”為名。

——“胡”的本意雖指匈奴,但就其廣義而言,則可作為西戎、北狄,乃至東北夷族的統稱,唯南方的蠻、夷不在此列。

據說胡床之傳來中土,最早可以追溯到兩漢,東漢靈帝即好此物,不過這種說法既缺少實物證據,又出自後世筆記,並不靠譜。這種新式坐具有很大可能性是在晉代才傳入中國的,唐以後逐漸普及——當然那時候已經不叫胡床了,而叫“交床”,為隋代避胡字而改。

最早的胡床又名“繩床”,有點兒類似後世的馬紮,以竹木交叉制成,上用麻繩結成網狀,用以承受人體重量。因為重量輕、體積小,可以折疊,方便攜帶,故此逐漸成為出行者常備之物——行軍也算出行,將領大可踞之垂腿而坐。

裴該不習慣跪坐,他本來可以“發明”太師椅甚至於老式沙發的,但實在不便於攜帶,所以最終只是改良了一下當世即有的胡床而已,把高度提升到兩尺,上蒙皮革而不是結繩,並且還加了一個靠背。

當下踞床而坐,拂竹真跟隨在他身後入帳,就拱手垂頭立在案前,兩人之間相距不過四五步而已。帳內本有衛士,陶德亦在,早就聽明白外面的動靜啦,驟然見那鮮卑人跟著大都督進來,無不緊張,衛士們紛紛地就雙手握持長戟,戟尖斜斜朝向拂竹真,嚴加戒備。

然而裴該卻面沉似水,環視眾人。大家夥兒都是久隨大都督的,大都督但有吩咐,遞一個眼神過來便可明了其意,都不必開口吩咐,故而當即會意,猶猶豫豫地就把長戟重新直立起來,單手扶著,柱在地上。

裴該這才望向拂竹真,沉聲喝道:“既見我面,如何不跪?”

拂竹真聞言,當即單膝跪倒,略頓一頓,又屈雙膝。裴該便問:“可是代王遣汝來尋我的麽?”

拂竹真仍然垂著頭,雙手拱合,正當其額,回復道:“小人原從拓跋頭,奉代王之命南下,來拜見裴大司馬與祖大將軍。途中遭逢胡騎,拓跋頭為其所擄,但雲既是拓跋使者,胡人必不敢害,知小人精於弓馬,能得脫身,乃命小人完其使命……”

裴該又問:“代王遣汝等來見我,有何話說?”

拂竹真道:“本無他語,只為重申尊王之意,並使小人等將王師情狀回稟,以備將來夾擊滅胡的參考罷了……”

裴該唇角一撇,微微冷笑。他明白啊,拓跋郁律就是派拓跋頭跟這個拂竹真來覘看自家軍勢的,倘若晉軍兵強馬壯,便可延續前盟,合攻胡漢;倘若不然,估計郁律就要自立乃至於附胡了。

他就此停頓了一下,然後又問拂竹真:“汝曾雲本出段氏,如何又從了拓跋?”

拂竹真聞言,身體略略一顫,不禁嘆息道:“本以為大司馬已然忘卻了小人……”

裴該冷笑道:“三射之恩,豈敢忘懷?!”

……

裴該於帳外初見這拂竹真,便覺眼熟。雖然對方始終低垂著頭,不肯正面相對,但基本身形體貌,雖隔五六年,大致未變。尤其那家夥還出手拋飛了甄隨,對於肉搏之技,裴該所知甚少,但他能夠想到,僅憑技巧,若無足夠力量,也是不可能把甄隨那將近三百斤的榔槺肥軀給摔出去的。

內家、太極,固然講究四兩撥千斤,但也沒聽說可以四兩拋千斤的吧?

裴該自徐州起兵,統領千軍萬馬,時常要親自操練士卒,或者觀看將士比武,他知道這世上大力士很多,但膂力強勁到這種地步的,仍屬鳳毛麟角。最關鍵還是身量問題,若有一人身高近丈,或者如甄隨般腹大十圍,能夠瞬間爆發出三四百斤的力量來,實不足奇,但問題對方也就普通人的身量和體形啊。陳安以羽量甚至蠅量級別,而能跟甄隨那般重量級選手廝打多時,就已經很駭人了,如今卻又冒出一個最多中量級的摔跤高手,一招把甄隨給摔飛出去——裴該當即意識到:有八成乃是故人也!

終究那家夥當年抱石磨如捧棉花的情形,始終深深鏤刻在裴該腦海之中,拂之不去……

因而出言試探,拂竹真知道躲不過去了,只得嘆息一聲,直承身份——沒錯,他就是當日奉石勒之命,明為服侍裴該,實負監視之任的那個“孫文”,裴該為其改名,喚作“裴熊”。

裴該隨即命其擡起頭來,這細細一瞧,除了裴熊還有哪一個?雖說已經分隔五六年了,此人相貌基本未變,只是頷下胡須略微長了一些而已。但裴熊與裴該相似,天生須不甚密,也就下巴上有一叢,頜骨上有兩綹,不似甄隨,連鬢絡腮,滿把黑須,加之唇上胡髭也密,幾乎要把嘴都遮住,估計留須和剃須,瞧上去就跟倆人似的。而就裴熊多了這點兒胡子,根本難以遮掩原本的相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