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世上英雄本無主

裴該是今天一大早率部曲三千人抵達的陣中,晉營中當即一片喧騰,人皆高呼“萬歲”,聲傳於外,有若驚雷,倒把劉粲他們嚇了一大跳,不知道對方發生什麽事兒了——難道昨天我不去打他們,今天他們倒打算來打我不成麽?

裴該並未著甲,冠冕堂皇,手執竹杖,策馬入營,坦然接受眾軍的賀拜。要說“萬歲”一詞,原本只是恭賀之語,至漢武帝始加之於帝王之身,但也不跟“朕”、“寡人”等稱呼似的,就不準旁人用。

《後漢書》有載,大將軍竇憲討平匈奴,威震天下,一日返朝,尚書以下都商量著遠遠望見便即下跪,伏稱萬歲,尚書令韓棱反對說:“夫上交不諂,下交不黷,禮無人臣稱萬歲之制。”倘若當時“萬歲”一詞只能稱呼至尊,難道滿朝上下就韓棱一個明白人嗎?而且韓棱的話說得很清楚,此舉只是“無禮”罷了,而非“僭越”。

裴該後世的靈魂對此缺乏理解,但此世的殘缺記憶是懂得的,並且他在軍中被呼“萬歲”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逐漸甘之如飴——其實沒了皇帝以後,大家夥兒還不是動不動就喊“萬歲”嗎?反正只是表達心情而已,又不是用這個詞匯專門指代某人。

遂與陶侃相見,詢問戰況。陶侃大致介紹了一回,完了說:“大司馬此來,足以鼓振人心士氣,然而我所憂心者,在龍亭也……”他說就你這三千人馬,實話說在人力方面,對我抵禦胡師起不了關鍵性的作用,但若能分一部去增援王堂,保障側翼無憂,那我就可以把全副精力都放在正面了。

裴該說好,便喚文朗進來,問你願不願去增援龍亭啊?文朗大喜,急忙拱手道:“末將請率一部前往!”

裴該這三千部曲,騎兵比例很高,將近四成,戰士大多是從各營精挑細選出來的,皆為百戰老卒,紀律性和戰鬥力很強。但問題是作為大司馬的護衛,自歸部曲以來,就很少有他們上陣的機會,這隔的時間久了,整天光是站隊列、走正步,操戈演練,就怕把血性和鬥志都逐漸地磨沒啦。

即便此番來援,照道理來說,除非局勢糟糕到一定程度,裴該本人也遭逢危險,否則陶侃不大可能把這些部曲調去第一線,仍然只是樣子貨。故此得聞有機會上陣廝殺,文朗真是喜出望外啊,當即請令,挑選八百騎兵,就直奔龍亭而來,然後一箭射退了路松多……

隨即與王堂合兵一處,商量著下一步該怎麽辦,咱們是繼續跟這兒堵著啊,還是登塬去剿殺殘胡啊?文朗是無可無不可,反正他的騎兵也很難上山,王堂卻道:“彼既可來,我亦可往,若能抄出劉粲之後,重奪渡口,或可徹底扭轉戰局!”

……

且說裴該才入晉營,對面胡營中探得消息,劉粲便率數百部曲精銳打開營門,馳將出來,仍於陣前立馬,招呼裴該出來搭話。

裴該為策萬全,先穿戴好了甲胄,仍提三尺竹杖,策馬而出。二人相距三十步立定,遙遙相望。

劉粲三十多歲年紀,個頭並不甚高,肩膀卻寬,穿戴上甲胄後如同一尊鐵塔仿佛。此人方面闊口,一部長髯飄灑胸前,頗有威儀。相比之下,裴該的身形就要單薄得多了,面相也顯稚嫩,加上年輕幾歲,胡須才剛到鎖骨而已。

劉粲自恃身份,傲立不動,要等裴該先向他行禮。然而裴該也不動,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立馬相對,互相打量,直到裴該笑笑:“閣下若無話,我便自歸了。”

劉粲心說我堂堂大漢太子,不跟你一般見識——略一拱手,招呼道:“裴先生。”既然裴該稱呼自己“閣下”而不叫“殿下”,那自己也當他白身好啦。

裴該同樣昂著脖子拱拱手:“劉先生,喚某出來,有何話說?”

劉粲雙眼一眯,答道:“正所謂見面不如聞名,裴文約清華顯貴,晉人之雄長,我還以為是如何神俊的人物,不想亦平常人罷了。”

裴該笑道:“我固是平常人,不似汝等胡賊,大異中國人,自不平常。”

劉粲聞言,雙眉不禁一豎,但隨即卻又寧定下來,回道:“我等身後,各有萬馬千軍,又何必做口舌之爭?然而,我以堂堂之陣臨於河西,未免不教而誅之譏,還是要先奉勸一句:晉祚將終,天命在漢,汝逆天而行,豈能久乎?”

裴該搖搖頭:“天命雲在秦之時,有劉、項舉義幟;天命雲在新之時,有光武起河北——天意如何,豈是汝等胡兒所能逆睹?且人間事,唯人奮勇自籌,上蒼賤萬物如芻狗,既不能阻汝等興不義之師,舞殘民之刃,又安能阻我驅逐胡寇,重定山河啊?!”

劉粲又道:“且不論天意,司馬家殘民以逞,諸藩動搖社稷,則人心厭晉久矣——汝又何必矯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