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張賓主張南下攻打青、徐,他認為劉琨並不足慮,短時間內必不會翻越太行山進入冀州,咱們應當趁此時機,先定青、徐,控禦大河上下。尤其王浚殘部邵續和劉演還在厭次,必須即刻率師討伐,不可容彼等坐大。

石勒尚在沉吟,程遐程子遠突然出了班列,連連擺手,說:“右侯所言不妥,還當以西進為是。”隨即“嘡嘡嘡”說出一番話來,擲地有聲,就連張賓都難以駁斥……

首先,程遐並不反對發兵攻打厭次,但他認為邵續和劉演都不過癬疥之禍罷了——“明公但遣一將,率精銳五千,即可蹉踏之,便不能速勝,亦可使彼無力東顧。

“且邵續本王浚之將,今王浚既滅,乃可試說邵續反正。即彼不肯從,使者往來,劉演必疑,想二人本為寇仇,被逼聚合,極易生齟齬,若能趁勢間之,則厭次何足為慮啊?”

至於主攻方向麽,還應該指向西線——“今王浚既滅,劉琨難以獨存,若明公果能揮師十萬,西逾太行,並州不足定也。且聞劉琨近得拓跋降人幾二十萬,若使其從容積聚,將來必為我之大患,不可不慮。

“且祖逖、裴該揮師河上,大單於不能禦,致失洛陽,國家岌岌可危,料必遣使來請明公西援。今主上昏聵,大單於執政,雍王西走,明公乃求王於河北,易若反掌,豈不欲得乎?國家弱則明公得用,然國家亡而明公勢窘,此唇亡齒寒之意,王浚、劉琨前車之鑒,明公不可不察……”

石勒的忠誠心只奉獻給劉淵一個人,自從劉淵死後,他便隱有自立之意,在座將吏對此自然全都心中有數。然而程遐說了,現在還不是獨立的時候啊,一旦胡漢政權覆滅,則我等必將四面受敵,故此雖然不值劉聰、劉粲等人所為,你如今也不能與之切割,還應當嘗試著伸出援手,去拉他們一把。

“祖逖在司、兗,隔河與我相鄰,此不可不防者也。若能攻取並州,則我勢厚,祖逖無能為力;若取青、徐,則疆界漫長,南北千裏,恐怕處處遇警,乃至疲於奔命。是故軍征當西,吾不知右侯雲南,所欲何為啊?”

說到這裏,程遐瞥一眼張賓,毫不客氣地說道:“曹嶷守成之輩,青州未平,不敢遽渡河而西,是於我無害也。而裴該已離徐方,前赴關中,首當其銳者,為雍王而非我等。今若大舉而南,即得青、徐,無險可守,祖逖近在肘腋之間,豈能置之不理?

“末吏私心揣度,難道是當初右侯甚重裴該,而彼乃戲耍右侯而去,是以內心耿耿,專欲報此一箭之仇麽?然而今日之會,只議軍謀,及明公展布所向,右侯豈能以私心而害公事啊?”

程子遠這就是誅心之論了,他說我懷疑張賓是因為當初遭到裴該戲弄,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才建議石勒南征的——當初看重裴該的,大概也就石勒、張賓二人而已吧,且以張賓為甚,大家夥兒都知道,我對裴該可是不怎麽感冒的,日常唯謹守同僚之誼而已;所以裴該落跑了,我也沒有多麽氣恨。末了他還說,恐怕張賓建議南征,這是純出私心,並非為人臣該做的事兒!

幾句話竟然說得張孟孫啞口無言。其實張賓也知道,就目前形勢而言,當面大敵唯有並州劉琨,但他認為劉琨志大才疏,就算放著不理,那家夥也翻不了天。裴該就不同了,張賓隱隱覺得此人會在將來成為石勒最可怕的對手,故此才想趁著滅掉王浚,河北初固的機會,先去端了裴該的老窩徐州——那裴文約就只能領著一支客軍,在關中與索綝等人周旋,還要抵禦劉曜的迅猛攻勢了,或許可以將其扼殺在繈褓之中。

但是這話又沒法明說,因為劉琨不足慮,裴該是大敵,純屬張賓的直覺,根本拿不出足夠的論據來證明。因而程遐這幾句話,正好打中了張孟孫的要害,使得這位足智多謀的“右侯”竟然只是張了張嘴,卻根本無言以駁。

石勒近兩年對程遐推倚甚重,一則是程遐將其妹嫁於石勒為妾,二人結為親眷之故——這枕邊風麽,就算英雄豪傑也不可能徹底免疫——二則禦下之道講究均衡,石勒也隱有以擡高程遐來制衡張賓之意。故此他聽程遐說得有理,而張賓又難以反駁,略一思索,當即便定下了鞏固河北、監視厭次、進圖並州的大政方針。

如今石勒勢力囊括了大半個河北地區,北抵幽州,他正當面的太行隘口,乃是襄國北方的井陘和南方的滏口陘。石勒乃命蘷安為常山太守,鎮定地方,控扼井陘,待等糧草豐足後可尋機西征。至於南方的滏口陘,他則交給了石虎——任石虎為魏郡太守,鎮守三台。

石虎出班領命。石勒盯了他好一會兒,這才面無表情地說道:“季龍不熟民事,當使能吏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