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你不該來

裴該“哈哈”大笑,拍著大腿說:“這大荔奴,原來在此!”

殷嶠見狀、聞言,不禁皺眉,心說裴該清華貴族,一直都以謙謙君子的形象示人,怎麽這會兒突然間說起粗口來了?“大荔奴”,是指遊遐麽?“明公,此非待士之道也。”

裴該擺擺手,意思我並無辱人之意,只是……這事兒還真不好解釋,只得含糊過去,即命殷嶠:“可即喚遊子遠來見。”

歷史上有些人“以字行”,也就是說其字為人所熟知,名反倒逐漸被淡忘了。好比說屈原,原為字,本名應該叫做屈平;項羽,羽是字,本名應該叫做項籍——不過那些是姓氏尚未正式分流,名字之用也還並不嚴謹的古代,暫且不論。後世比較有名的,唐詩人孟浩然,其實本名叫做孟浩;明畫家文徵明,其實本名叫做文璧。

還有漢末三國時代,諸葛亮的嶽父叫黃承彥,曹操曾殺其父友人呂伯奢,這二位都不是平民百姓,按照當時習俗,慣取單名,故此“承彥”、“伯奢”很可能是以字行,本名則失傳了。

殷嶠推薦的這個人,也是類似情況,名為遊遐,裴該還琢磨呢,這是誰啊?史傳有提麽?貌似沒啥印象。但是一提其字“子遠”,又正好是大荔人,裴該當即醒悟過來——原來是他!

遊子遠這個名字,他倒確實是有印象的。

史書上,此公神龍見首不見尾,一露面就已經是前趙的光祿大夫,三品高官了。因為長水校尉尹車謀反,巴酋徐庫彭受到牽連,劉曜就把徐庫彭等五十余人逮起來,準備處死,遊子遠叩頭苦諫,劉曜不但不聽,還把他一起給逮捕下獄嘍。結果不出遊子遠所料,徐庫彭等人被殺後,關中氐、羌,一時盡叛。

旋即遊子遠又從獄中上書,劉曜更怒了,斥罵道:“大荔奴不憂命在須臾,猶敢如此,嫌死晚耶?”下令將其即時處決。

——所以裴該想明白了遊子遠是何人,才會脫口而出:“這大荔奴……”

不過看起來遊子遠在朝中人緣不錯,重臣劉雅、朱紀、呼延晏等人竟然全都出面為他關說,甚至威脅劉曜,說你要白天殺了遊子遠,我們仨晚上就自殺!劉曜這才假模假式轉怒為喜,赦免了遊子遠。

不過倘若僅僅如此,則遊子遠不過一名前趙的諫臣而已,跟胡漢的陳元達有得一比罷了,後面的情節發展,那才叫峰回路轉,令人始料不及甚至於目眩神搖哪。遊子遠覲見劉曜,勸他不必親自率兵征伐氐、羌叛逆,而要加以寬赦,嘗試懷柔之。當然啦,普通民眾一聽有了活路,可能會偃旗息鼓,某些大貴族既然掀起了反旗,是不大肯善罷甘休的,遊子遠就說:“願假臣弱兵五千,以為陛下梟之。”

隨即他一名文官就真的領兵出征了,在抵達雍城的時候,就已招降了叛眾十余萬,然後進討不肯降服的巴酋歸善王句渠知,獲得全勝。轉過頭來,復攻上郡,以堅壁疲敵之計,大破賊酋虛除權渠,迫其歸服,就此穩定了前趙在關中的統治,被劉曜策拜為大司徒。

由此觀之,這人實在是厲害,便無沖陣之勇,也有統禦之才,只可惜前趙政權沒維持多久就被石勒給滅了,而遊子遠的下場究竟如何,史闕所載,無人得知。

裴該前世讀《晉書·劉曜載記》,就覺得全篇的亮點唯有這個遊子遠而已,並且記住了他是大荔人——“大荔奴”那句詈罵實在太朗朗上口啦。不過此番進屯大荔,他卻並沒有及時想起此人來,因為遊子遠終究是前趙的官兒嘛,劉曜又已經來過了,理論上他早就應該降胡了吧。

沒想到自己摟草打兔子,竟然撿了這麽個大便宜。

急命殷嶠喚遊遐遊子遠進來,見了面一瞧,雖然骨架子不小,卻貌似只是個文弱書生,而且穿著很蔽舊,正當初春,天氣尚寒,他身上卻只有單衣而已——此前混在平民百姓之中,怎麽可能有好衣裳?就算有,估計也被押送的徐州軍給扒了。徐州軍法雖嚴,這種小摸小搶,為當時的風氣使然,裴該還真管不過來。

當即招手:“先生近些來坐。”然後解下身上的夾衣,親手給遊子遠披上。

殷嶠沒太在意,一則裴該素來待下親厚,他早有所知;二則估摸著裴公大概是因為才剛冒了句粗口,遭到自己頂撞,故此特以此舉相示——不是籠絡遊子遠,可能是做給我看的吧……

遊遐卻是受寵若驚,趕緊俯身:“微末之身,不當裴公如此看重。”

裴該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卿非庶民,本儒生也,我一時不察,使卿淪落蒿萊之中,特此致歉耳。”其實他這是假話,裴該從來一視同仁,還真不會對什麽世家、儒生有特殊的好感,但要不這麽說,沒法解釋自己剛才一時沖動的行為啊,你憑啥看重這麽個從來沒做過官,還剛從屯墾營裏被發掘出來的家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