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漏網之魚

裴寂就著火把的光亮,大聲誦讀裴該早就準備好的文書,歷數陳氏兄弟的罪狀。裴該特意把文辭寫得非常質樸,絕不駢四儷六搞那些官樣文章,就跟老百姓日常對話幾無差異,相信塢堡內外,所有人全都能夠聽得懂。

要知道小老百姓不是卞壸那種懂得法律條文和執行流程的官吏,他們從來聽風就是雨,裴寂閱讀陳氏兄弟的罪狀,果然引發了塢堡上又一陣騷動——我早知道那哥兒倆不是好東西,但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麽壞!

只是這還不並足以使得塢堡中人倒戈相向,因為官府的威、德尚未加之於身,遠不及橫行鄉裏的陳氏兄弟來得可怕。而且從來“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外面那麽多氣勢洶洶的當兵的,還都是外鄉人——即便兩千年後,地域矛盾也始終存在——一旦沖進來,恐怕自家產業乃至性命立刻就會受到威脅啊。陳氏兄弟即便再糟糕,暫時需要自己助守塢堡,必然也還害不到自己頭上不是?

一直等裴寂讀到:“陳氏兄弟暗通縣中滑吏,修改田契,將一鄉田產盡數歸到陳家名下……”

當裴寂讀到這一句的時候,他心裏還挺得意:陳家偽造田契,得到官府蓋章認可,那可是由他裴寂經辦的呀,他本一奴仆耳,結果罪狀中卻寫“滑吏”……滑不滑的暫且不論,竟稱為“吏”,這是不是使君再次暗示,將來我等為奴者,也有機會做官呢?倘若真能如此,果然正如使君所說,比起昔年在瑯琊王府上為奴,要幸運得多啦,前途絕對光明!

隨即不用眼瞧,就耳聽得塢堡上的喧嘩聲陡然間盛了起來。

淮泗鄉中的土地,原本陳氏兄弟占有的並不算多,但他們通過建築塢堡,組織武裝,以護鄉為名,要求依附的農民全都以田契為押——既然接受我等的保護,你們也總得吐點兒什麽東西出來吧?質押田契,理由很充分,那是為防萬一有人私通外敵,損害了塢堡的利益,便可將其田契沒收,充為塢堡公產。

這年月“皇權不下鄉”,全靠地方自治,奪契之類的事情,即便苦主證據再充分,只要按住他不讓告發,自然官府不究。退一步說,苦主真跑縣裏去告狀了,只要塢堡上下,大多數人都站在塢堡主一邊,官府也會遵從“民意”、“公議”,把苦主一頓板子趕出去了事。所以只要有足夠的理由,還能夠服眾,想要奪契本是很簡單的事情——質押田契的理由,正在於此。

其實非止陳氏兄弟,各塢堡主往往用這種手段來控制依附農民,然後轉過頭去就私改田契,進而通過貢獻錢、糧,以求得到官府的背書。原本想著等周邊略微太平一些了,必然會有農民想要索回田契,到時候一家一家,慢慢地掀開底牌,通過一番水磨功夫,即可把臨時依附者徹底變成自家的佃戶——可誰成想竟被裴寂當場喝破了。

陳劍難免心慌,連聲高叫道:“都是謠言,為動我塢堡中人心,汝等千萬勿聽狗官的挑撥!”忽聽身旁有人哆哆嗦嗦地問道:“果然都是謠言嗎?還請二郎將我家田契取出來,我也不索回,但求看一眼便可……”

陳劍瞪眼道:“汝鬥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便將出田契來,汝又看得懂麽?!”

對方卻還不依不饒:“小人固然不識什麽字,但自家祖傳的契,什麽模樣,總還是記得的。還請二郎將出來,我只看一眼,一眼便可……”

陳劍慌了,隨口敷衍道:“汝等質押之契,都鎖在家兄櫃中,我如何取得出來?”

喧嚷之聲就此更盛,塢堡墻上當即亂成了一片,不管陳劍與其心腹如何彈壓,都無法將人心重新穩定下來。

塢堡之外,劉夜堂湊近裴寂,低聲問道:“敵氣已奪,其心已亂,可以趁此機會攻打麽?”裴寂皺著眉頭瞥他一眼:“我只管念書狀,何時攻打塢堡,乃從事之事,何必來問小人?”劉夜堂點點頭,正待下令,裴寂卻突然間伸手一扯他的衣袖:“且慢,書狀末尾尚有幾句話……”

他也奇怪啊,田契問題絕對是一樣動搖敵方人心的大殺器,所以附在最末,乃是情理之事,可是為啥下面還有兩列小字咧?滿心疑惑地便又大聲誦念起來:

“陳氏不忠不孝,不友不悌,陳劍曾欲聘盱眙莫氏之女為妻,陳奮遣人窺看,見此女貌美,乃私許嫁其妻弟龐某……”

陳劍還正在塢堡上扯著嗓子彈壓農兵呢,耳畔突然間飄過這麽一句來,當即便是一愣,隨即手扒著墻堞,高聲問道:“汝念的什麽?可肯再說一遍?”

裴寂把前面那句話又再大聲重復了一遍,陳劍不禁雙目圓睜,朝著自家兄長便叫:“我還以為是嫂嫂從中阻撓,原來是大兄之意麽?!”

想那甄隨,表面粗豪,其實腹藏丘壑,見此情狀,當即左手一把揪住陳奮的發髻,右手順勢便掏出了塞在他嘴裏的布團。兄弟二人再度雙目相對,陳奮趕緊解釋:“興國休聽狗官挑撥,確實是卿嫂的謀劃,彼龐氏在盱眙縣中的勢力,並不弱於我等,無奈只得相讓——其中緣由,我早便對卿分說過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