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塢堡

淮陰縣境,並非全然位於淮水南岸,在縣城西面僅僅數裏外,就是淮水和泗水交匯處,淮北泗西,方圓百裏內,仍屬淮陰縣所轄——再往西才是臨淮國。

就在這片不大的地域中,蓋建著淮陰縣內最大的一座塢堡,僅論其占地規模,就幾乎不在縣城之下,緊急時便二三萬人也能容納。當然啦,這個名叫淮泗鄉的地方,即便最繁盛時,總共也沒有二三萬人口,如今遭逢亂離,戶數更是縮減了不止四成——塢堡所衛護之民,包括附近臨淮國內的,也僅僅兩千來戶、一萬多人罷了。

但即便如此,塢堡也能夠輕易拉出兩千農兵來,其中三成執械,至少百人帶甲,乃是淮陰縣內,甚至包括西面臨淮國治盱眙縣內,最為強大的武裝力量——甚至可能超過了也只有兩千多人的裴該、祖逖部。塢堡之主乃是兄弟二人,都姓陳,哥哥名叫陳奮,字旺宗,弟弟名叫陳劍,字興國。

光聽其字,無來無由,跟大名完全不搭介,就知道這家的文化水平有多低了。而所謂的魏晉世家,其實全稱應該是“經學世家”——到南渡後經學才始衰敗——所以無文之族,必是寒門。陳家就是這樣的寒門,雖然號稱是田齊某公子的後裔,跟潁川陳氏本出同源,其實根本挨不上。察其祖先,大概是漢末黃巾黨不知道從哪兒挾裹來的,曾經一度投靠過青徐豪霸臧宣高——也說不定是臧霸的副手吳敦、尹禮等輩——軍散後就遷到廣陵來住。

從魏初到如今,一百多年時間裏,陳家前後五代人,就連一個縣丞都沒能混上過,等入晉後各縣省丞,那就更無出仕之階啦。沒有官位傍身的地主,那也跟普通農民沒兩樣,都逃不過被豪強欺壓、蹂躪的命運,陳家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聚眾數萬,全靠著一連幾代人都是流氓脾性,橫不畏死之故,竟然被他們在鄉間械鬥中硬生生殺出了一片天地來。

當然啦,這也幸虧得淮陰、盱眙二縣內並無什麽世家大族,就連有出仕經歷的寒門也少,所以沒有什麽大勢力會來踩他們。

這一代的陳奮、陳劍兄弟,年紀雖然不大,但豪橫之態更勝父祖,而且精擅拳棒,仗著祖宗強取豪奪來的兩縣土地數千畝,真正制壓一方,無人能敵,導致百姓爭訟,不去官府,寧可來找他們——官府可能更公平一些,但問題執行力不夠啊。“永嘉之亂”前,胡漢大將趙固、王桑等率軍入徐,雖然隔著還好幾百裏地哪,淮陰、盱眙兩縣內便已然人心惶惶了,官吏大多跑散,老百姓只好來求懇陳氏兄弟保護。於是陳氏兄弟便聚合人力,修建塢堡,以守護地方。

其實陳奮原本是想扯開大旗,恭迎胡漢軍的,還打算率部襲擊和占據淮陰縣城,但是被他兄弟陳劍給攔住了。陳劍多少比哥哥多讀過幾天書,胸中殘存著一些不合時宜的忠義之氣,他說我們可以做賊,但絕不能做叛逆啊!還是老老實實固守塢堡,保障地方為好,千萬別去動縣城的念頭——至於降不降胡漢的,對方氣勢正盛,錦上添花誰會珍惜?還是等他們打過來了,咱們努力見上一兩仗,若然大勝,就趁機向官府邀功,求個一官半職,若是小勝或者敗了,到那時候再論歸降降不遲。

陳奮向來保愛他這個兄弟,說不上言聽計從,但陳劍要是一撒潑打滾兒,身為哥哥的也不好獨斷專行,於是便勉強依從了。誰想到沒過多久,便有消息傳來,胡漢軍撤了……陳奮不禁拍著兄弟的肩膀,連聲誇贊:“好,幸虧興國建言,否則為兄便要被迫放棄祖宗家業啦……”

胡漢軍來占徐州還則罷了,這打一打就閃人,陳氏兄弟若是歸降,就必得跟著他們一起走啊,可是誰舍得下如今那麽大的塢堡,那麽多的田產,還有在數鄉間都可以橫行無忌的風光呢?

至於這回裴該等人北上,入駐淮陰,陳氏兄弟自然在縣城也有耳目,再加上縣城和塢堡距離又近,幾乎是裴、祖才剛進入郡縣署衙,消息便傳了過來。陳奮一聽,不禁勃然大怒,拍案喝罵道:“麥苗才剛轉黃,秋收在即,朝廷竟然派了官來,這必是要收我等賦稅的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陳劍就迷糊啊,問他哥哥:“彼等是官,我等是民,官收稅,民繳租,本是自古以來的規矩——大兄何以如此惱怒?”

陳奮瞪了兄弟一眼:“有寇來,官便跑了,留下我等送死,待到秋稅之期,卻又回來,搜羅一空,到時候再跑了,我等又拿什麽來抵禦賊寇?”

陳劍搖搖頭,說:“前歲一縣官吏盡散——郡中想必也是如此,到處都只見南下的,何曾見過北上之人?這幾個官想必有些膽色,不至於收回稅便跑了吧?”

陳劍皺眉道:“卻也難說,難道興國識得那些狗官,能為彼等做保不成?”想了一想:“須得聯絡各家塢堡,互通消息,共同進退——要抗稅,也不能我一家來抗。”可是寫給縣內其它塢堡主的信才剛發出去,還沒有收到回復,就接到了裴該的行文,要陳奮到縣城去商議守禦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