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借錢的是大爺

裴該向祖逖侃侃而談,論述江東雖倚長江之險,其實並非完全的守勢,只要下定決心,亦可轉換為攻勢——這番話既非平常之論,也不完全是他自己的獨特主張。

歷代史家都認為自北而南,可呈破竹之勢,自南向北,用兵往往不成——從來南方統一北方的,只有一個朱元璋,那還是趁著元朝政府正鬧內訌的機會,才能夠一舉成功的。裴該對此是部分認同的,但他同時認為,直接南方王朝統一北方固然不大現實,但如同後來的桓溫、劉裕那樣,我一口氣打到河南甚至關中去,應該不是絕無可能吧。

桓玄、劉裕都是為了回朝搶班奪權,這才導致北伐功敗垂成的,倘若他們雄心壯志更強一些,後方局勢再好一些,盡數拿下並且基本鞏固黃河以南地區,成一北宋,還是有可能的吧——尤其劉裕太倒黴啦,他南歸很大一個原因是劉穆之突然死了,喪失了在朝中的代理人,這完全是偶然事件嘛。

難道那時代的後秦不比現在的胡漢強大嗎?難道那時代的拓跋魏不比現在的石勒強大嗎?劉裕就算天縱奇才,也不可能比祖逖強太多吧?為什麽他能打贏,祖逖偏就不成?若是錯失了良機,真等到前秦、北魏一統黃河流域之類的形勢產生,那就只剩下“元嘉草草”,無力回天了。

當然啦,祖士稚的年歲,以及壽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才更拖不得啊!

其實裴該這番話,是直接套用了一千年後一位大詞人的作品,那就是南宋恢復派領袖陳亮陳同甫。陳亮慣以政論入詞,所以他的《念奴嬌·登多景樓》就利用詞為手段,直接反駁朝中那些主和派臣僚,認為長江天塹只能用來防守的言論。裴該前世就非常喜歡這篇作品,原詞曰: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祖逖聽到這裏,不禁激動地一把抓住了裴該的手,雙目炯炯,揚聲道:“我自當與卿同心一意,共赴江北,奮厲長驅,沖冒矢石,以抒國難,進討邦賊——豈能苟且江東,為小兒輩做門戶私計?!”

裴該剛把祖逖的雄心壯志給鼓舞起來,隨即卻又是一盆涼水:“惜乎,我等無名無分,無兵無糧,徒有雄心壯志,終究難以成事啊……”

祖逖一皺眉頭,說名分確實是個問題,若是瑯琊王不下命令,我們總不可能主動跑江北去啊……但提起兵馬糧草,籌措起來未必很難……

……

裴該這趟從祖逖家回來之後,一連數日都呆在府中,等人上門。雖說因為此前的閉門謝客,很多人碰了一鼻子灰,不可能再來了,但真正的有心人,希望能夠藉著裴該的名望,從而搭上東海王太妃裴氏這條線,從“北傖”手中搶奪更多權力者,肯定還是會堅持不懈的。

南渡僑族,除非家世太低的,裴該全都予以接見;江東豪族同然,但標準線還得更高一截。裴該心中苦笑,我本非驕傲之人也,但寄魂此世,就被逼著必須擺出高傲的姿態、貴族的臭臉來,否則若被當成地主階級的異類,必然人人喊打,大業終難成就啊……

果然等不了幾天,裴該的新態度一傳出去,紀友再次找上門來了。這回裴該沒再拒見,甚至於還親自站在門內迎接,使得紀友是受寵若驚啊——不過他自己心裏也很清楚,裴該敬的絕非自己,而是秣陵紀氏家族,必然是認識到自己此番登門,乃是作為家族的代表前來,所以才暫且放下了頂級“北傖”的臭架子。

其實即便在江東土著當中,紀氏都不能算是第一流的大家族。江東首重義興周氏和吳興沈氏,俗謂“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其次是吳四姓——顧、陸、朱、張——秣陵紀氏且得往後排呢。紀氏門楣,可以說全靠紀瞻紀思遠一人撐持著,而紀瞻之所以得到司馬睿的重用,甚至還能掌握一定的兵權,則是靠著他和顧榮的密切關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紀氏乃是顧氏之佐。

裴該把紀友讓進室內,態度還算和藹、親切——終究在覆舟山上一起踏過青,而且同為青年,也沒必要象老頭子那樣把涇渭劃得太過分明。二人坐談了不短的時間,裴該裝模作樣談玄,反正他知道紀友也聽不懂;紀友自然也畢恭畢敬地貌似在聆聽高論,不時慨嘆兩聲,卻幾乎插不進一句嘴去。裴該的感覺,紀友就象是一個極其失敗的捧哏演員,所有的“嗯、啊、嘿、是,別挨罵了”全都不在點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