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八裴方八王(第2/3頁)

裴該當然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眼瞧著祖逖的目光也朝著自己又轉將回來,便即微微一笑,說了兩句莫測高深的片兒湯話:“計若不能成,即實亦虛;計若得售,即虛亦實。”先定下模棱兩可的基調,然後才詳細跟祖逖解釋,說當初石勒是聽信了他的右長史刁膺之言,確實想要攻打建鄴來著,不過你的想法沒錯,這種千裏大進軍,實屬懸危,就算他順利擊破了壽春的紀瞻,也根本到不了建鄴——“其左長史張賓即以為,江、淮間難以倉促定,不如轉道而歸河北。”

——至於王導不給你運送物資對是不對,這不關我的事,你們自己撕去。

聽完裴該的話,祖逖垂下頭來,沉吟少頃,隨即問道:“裴君既曾在石勒幕中,以卿觀之,彼何如人也?”

裴該拱拱手,說當不起“君”字,你還是直接稱呼我的字好了——“以該觀之,石世龍一世之傑,當世無人可匹!”

“哦?”祖逖微微皺眉,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裴該,“既如此,裴……文約何不相從,而要脫身南下?”

“我本晉臣,豈可更事二主?!”在這群晉朝臣子面前,他當然不能說什麽“我亦不值晉主所為”之類的話啦。

“一世之傑……”祖逖想了想,又問,“但不知可方何人?與尊叔裴道期(裴邵)比,又何如?”

裴該笑一笑:“可比季漢劉玄德。至於家叔道期,一為良臣、良將,一為亂世梟雄,如何可比?”

祖逖不禁笑了起來:“文約倒甚是看重石勒啊……比劉玄德,為世之梟雄,難道說,他有叛漢自立之心麽?”

裴該表情嚴肅地回答道:“祖徐州休要輕看此獠,彼雖無學,然正如劉玄德,資質天縱,唯無玄德之仁厚耳。劉玄德始亦不叛漢,待得蜀中,且並三巴,乃僭稱漢中王——一則已得割據之勢,二有諸葛亮、法正等為輔。今石勒已得諸葛亮,乃不得旨而兼並王彌,若真被他盤踞河北,恐怕割據之勢便成了!”

“卿所雲諸葛亮是……”

“張賓張孟孫。”

祖逖饒有興味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裴該這小年輕,隨即斜眼瞥瞥王導:“當世我所敬慕者,唯劉越石與裴道期二人,今日看來,文約亦才傑也,恐更在‘八裴’之上。”

所謂“八裴”,是指河東裴家的八位名士,即裴徽、裴楷、裴康、裴綽、裴瓚、裴遐、裴頠和裴邈,但更關鍵的是,正始年間士人議論,以“八裴方(並列)八王”——逐一比類,也就是拿瑯琊王家的王祥比裴徽、王衍比裴楷、王綏比裴康、王澄比裴綽、王敦比裴瓚、王導比裴遐、王戎比裴頠、王玄比裴邈。祖逖的本意是嘲諷王導,說你不如人小年輕裴該,但他這話說的,就連裴該都不敢——不是不能——認同。

“徐州無得戲言,小子安敢與尊長比類?”“八裴”全都是我的長輩,我爹也列名其中哪,即便心裏認為你說得沒錯——尤其“八王”中的王衍,什麽玩意兒,也拿來跟我比——嘴上也不能承認啊。

祖逖話一出口,也知道自己不大禮貌,趕緊擺手:“戲言,戲言,文約不必往心裏去。”

魏晉之際的士人,大多數都狂放無忌,象王導這種謙謙君子倒是少數。當然啦,有些是真狂,有些是假裝的,尤其是狂歸狂,別狂到肆意指斥朝政,評點當權者,否則就必然死路一條——比方說嵇康。祖逖雖然四十多了,少年時的狂態卻還並沒有徹底消除,所以一不小心就滿嘴跑舌頭,說錯話了……這一旦失言,又趕緊道歉,氣勢立沮,就再也不可能板起面孔來斥責王導他們啦。

王導多敏的人哪,趕緊接過話頭來是侃侃而談,先把自己的難處條分縷析地又解釋一遍,然後不等祖逖張嘴反駁,他就態度一軟,再次伏低道歉,終於把祖逖的火氣消去了七八成。最後王導就說啦,你也別住這兒了,不如到我家去吧,建鄴如今真拿不出可以讓你鎮定徐方的物資來,但若說喂飽你這一族之人,我薄有家財,倒還能夠勉強支撐一段時間。

庾亮也在旁邊兒幫腔:“我亦當相助王茂弘,資供祖徐州。”

他表完態了,下面就該輪到裴該了,但是裴該一攤手:“我初到江東,實無長物,唯將所乘馬獻上,並請求借一擅射者為師,管他一日兩……三餐也可。”

祖逖無奈之下,只得接受了王導他們的“好意”,於是命兄弟祖約收拾收拾,這就跟著進建鄴城吧。庾亮依然沉著臉,兩眼斜瞥著幾案上那些珠寶,還想說什麽,卻被王導悄悄地在他胳膊上捏了一把,然後輕輕搖頭,給制止了。

——又不是搶的你家、我家,甚至都不是別的官宦人家,算啦,這事兒就別再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