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習射

裴氏自歸江東,或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又大病了一場,不過等病好之後,氣色卻日益改善,面頰也逐漸豐潤了起來。這一日她早上起來,先問:“文約可歸來否?”昨晚上裴該原本說是回來擺宴請客的,後來卻又黃了,改成去王導家吃晚飯,直到天黑也不見回還——他是就在王導府上宿了麽?

——若然還在胡營之中,裴該不回家,甚至僅僅待客不睡,裴氏也是不肯就寢的,她不放心啊。但既然已歸建鄴,便無須太過擔憂了。

蕓兒回稟說,我清晨就派人去問過了,郎君是半夜回來的,並未留宿。

裴氏點點頭,她知道裴該最近一段時間往往睡得晚,起得也晚,所以先不去打攪他。正好有人來報,說大王前來躬問起居,裴氏就先臨鏡,整理一下儀容,然後吩咐:“請大王進來吧。”

他們所說的“大王”,自然是指的新命東海王司馬裒啦,年僅十三歲,還是個小孩子。當下司馬裒進來,向“祖母”磕頭請安,裴氏打問了一番他的功課,然後便放他離去了。

——裴該這個“東海王傅”本是虛的,他雖然出身世家,在學術上卻根本就沒啥名聲,司馬睿不可能讓他來教導自己的兒子。司馬裒這趟過繼,隨身就帶來了不少的飽學之士,什麽郎中、侍郎、典書、典祠、典衛、學官令、典書丞、治書等等,組成了一套完善的輔佐班子——就目前而言,或許應該說是“教育班子”。

司馬裒躬身告退,自去上學不提,且說裴氏等到日上三竿了,這才過來找裴該。東海王府和裴府比鄰而居,中間更幹脆打通,如同一宅兩院似的,所以裴氏幾乎是一邁步就到了。

早有裴仁迎上來,裴氏問他,我侄兒可起身了嗎?裴仁回答說:“主公在後院習射也。”

裴氏微微一皺眉頭,便即帶著蕓兒過去探看。只見院中只有裴該和一名短衣漢子在,且裴該也脫卸了外面的長衣、蔽膝等,並且左袒,正昂然而立在院落一側,手端一張步弓,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不過弦上是空的,並不見箭。

就見那名短衣漢子單手執弓,不停地在裴該身上指指點點:“身可向前略俯,然腰不可塌……左臂伸直……右肩勿聳……若開弓的姿勢對了,射術便得了七八分,再搭箭習射,可事半而功倍。”

眼瞧著裴該裸肩上、臉上油光光的,估計全都是汗,他眉毛擰著,鼻子歪著,嘴巴努著,那表情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裴氏才有些擔心,就聽裴該問道:“不知須這般開弓,多長時辰?”那漢子隨口答道:“王傅初學,不必太久,一頓飯便夠了。”

看裴該的表情,差點兒就要哭出來:“我臂將折矣,一頓飯如何忍得?!”

蕓兒見狀、聞言,就想要邁步上前,借著稟報東海太妃到來的消息,救下裴該,但卻被裴氏一扯她的袖子,給攔住了。又過少頃,就聽裴該帶著哭聲道:“我真真的不行了……若此時松弦,可會傷著皮肉麽?”

那漢子輕輕嘆口氣:“若松弦,皮肉不會傷,這弓可是傷了……”隨即一搖頭:“罷了,請王傅緩緩地收弓吧。”

裴該這才弛弦松弓,順手擱在旁邊兒的石凳上,然後雙臂環繞胸前,不住地揉搓自己兩膀酸痛的肌肉。裴氏這才以目示意蕓兒,蕓兒乃邁前兩步,提高聲音道:“東海王太妃來拜王傅。”

裴該聞言,趕緊轉身,忙不疊地把左臂揣回到袖子裏,然後才躬身施禮:“姑母前來,侄兒衣衫不整,大失禮儀,還請恕罪。”

裴氏擺擺手,說無妨。隨即從懷內掏出一方絹帕來,遞給蕓兒,示意她去幫裴該擦汗。裴該趕緊搶過手帕來自己擦,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許昌城內的馬場之中,當時自己初學騎術的時候,裴氏也是這樣在一旁觀看,然後等自己暫歇時便讓蕓兒奉上手帕和熱水……

“主公,喝些水吧。”不過這回端熱水過來的卻是裴仁。

至於那名短衣漢子,也早跟隨在裴該身後,跪伏在地,裴該一手擦汗,一手接過水碗來,略略瞥他一眼,即向裴氏介紹說:“此祖士稚部曲馮鐵,侄兒請來教授射術。”

“小人馮鐵,拜見太妃。”

裴氏一伸手:“不必多禮,起來吧。”然後就問:“祖士稚也南渡到建鄴來了麽?”裴該說是——“瑯琊王召他為鎮東軍咨祭酒。”

裴氏以目示意,命其他人全都退下,她單獨走到裴該面前,低聲問道:“文約怎麽想起來學射了?我等在此安居正好,難道卿還有北上之意麽?”

當時的士人允文允武,君子六藝中便有“射”道,但問題不是每個人都有文武雙全的資質的呀,據裴氏所知,裴該從前連馬都騎不大好,遑論射箭呢?而且看他今天的樣子,也應該是初學……那你二十多歲怎麽突然想起來練射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