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無妄之災

世家門閥體系以東漢朝為其濫觴,到魏晉時始得成型,期間風雲變幻,政權起落無常,但絕大多數源自漢季的頭等門閥卻始終屹立不倒,把家族顯赫的政治聲望一直延續到唐代乃至於北宋——比方說潁川荀氏、瑯琊王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高平郗氏、弘農楊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等等,河東裴氏自然也列名在內。

這些第一等的門閥世家,必須要符合三個條件:一是在文化上,祖上出過經學名家,世代以儒經教育子弟,家中藏書甚豐,甚至獨掌一家學說;二是在政治上,世代都出二千石以上高官,最好能有入朝任卿、拜相的;三是在經濟上,家族繁茂,人口眾多,廣有田產,阡陌縱橫,雄霸一方……

當然啦,這三點其實是互為因果的:若不明經,則得不到出任高官的機會;若然不出高官,很難兼並巨量的田產;沒有足夠的經濟基礎,也無法保證子弟世代學經,進而歷朝出仕。然後因為基本上壟斷了經學的學習權和解釋權,又財雄勢厚,才能任由政治風雲動蕩、朝代更叠,始終維持家族聲勢不倒。

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從來眼高於頂,非清要顯職不肯接任,非宦門之後不與交遊,非門當戶對者也不相婚姻,別說瞧不上次一等門第的士人、官僚了,就連皇帝都未必放在眼裏。終究司馬氏在漢季只屬於次等門閥,雖以經學立身,卻沒出過什麽大家——不象荀氏有荀爽、王氏有王經、鄭氏有鄭眾、郗氏有郗慮、楊氏有楊震、崔氏有崔琰、盧氏有盧植……而瑯琊王氏的王祥、王覽兄弟,河東裴氏的裴茂、裴潛、裴秀、裴頠四代祖孫,雖然算不上經學魁首,亦皆可為一世之師矣。

所以當聽說這種頂尖門閥的嫡派子弟竟然降了石勒了,你說王贊能不吃驚嗎?王贊雖然姓王,但祖籍義陽,跟瑯琊王、太原王全都挨不上邊兒,家系不入上品,天然地對頭等門閥抱有高山仰止的崇拜心態。由此裴該就這樣被石勒當做馬骨給供起來了,還是具金燦燦的馬骨,得空就亮出來給王贊之輩瞧瞧——連裴家都肯歸順於我,汝何人耶,而敢以不文胡兒目我乎?!

於是王贊驚愕過後,當即俯伏在地,向石勒表態:“明公威武,氣蓋當世,至德亦感天地,贊不才,今願降矣。”

裴該看到這一幕先是苦笑不得,繼而就仿佛跟吃了只蒼蠅那麽惡心。他只是暫時棲身胡營而已,壓根兒就沒打算幫石勒的忙,沒想到僅僅投胡這一件事,就已經算是幫大忙啦……

石勒“哈哈”大笑,忙伸雙手把王贊攙扶起來,隨即提出要求:“正長,可肯為我書一封信,奉勸苟道將也倒戈來投麽?”

……

石勒並沒有如同攻打陽夏城那般,先派人拿著王贊的手書去蒙城勸苟晞投降。因為根據王贊所述,苟晞這會兒還在倚紅偎翠,做著曹操再世的清秋大夢呢,換言之,他正狂著哪,哪肯因為一封老朋友的書信就降順胡漢國呢?

但也正因為如此,石勒猜想苟晞尚且無備,有機會將之一舉成擒——據說蒙城糧秣還算充足,若等他回過味兒來,大肆擴軍備戰,那便很難快速攻取了。要知道南邊兒還有個王彌,隨時可能揮師北上來插一腳,石勒倒不怕王彌和苟晞夾擊自己,怕的是王彌搶先一步滅了苟晞,並吞其部眾,到時候實力躥升,恐非自己所能拮抗了。

於是他在和張賓商議過後,都沒來得及詢問刁膺、蘷安等人的意見,便匆匆集合主力,親自領兵,連夜出了陽夏,直取蒙城。

果然不出石勒、張賓所料,苟晞才剛接到陽夏失守的敗報,當場慌了手腳。終究他也是當世宿將,頭腦一時間混亂而已,相信很快便能恢復過來,籌謀應對之策——要麽進攻,要麽防守,要麽幹脆棄城遁往它處。可還沒等他開始鎮定下來謀劃呢,胡漢大軍就已然到了城下,二話不說便發起了猛攻——真正是“兵貴神速”。

而且石勒還把多份箭書射入城內,內容很簡單:“三日必克此城,破城後雞犬不留,婦孺並殺!若三日內開城歸降,則只罪苟晞一人,余黨不論。”

苟晞這陣子實力日蹙,心倒飛得比天高,他本來就施法嚴苛,這一抖起威風來,就更是細過必罰,小罪必誅,搞得是人心惶惶,終於眾叛親離。因此石勒才剛攻了半天城,就有人主動打開西門,引導胡漢軍入內,隨即數名親信直接把苟晞及其弟苟純捆上就給押過來了。

石勒下得馬來親解二人之縛,這才遞上王贊的書信。苟晞幾乎是瞬間從天上跌落泥塗,巨大的心理落差徹底摧毀了他的抵抗意志,等見到好朋友的勸降信,不禁長嘆一聲,當即跪拜在地——堂堂苟大將軍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