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何以東向

翌日晚間,張賓又上門來找裴該了。據後來裴熊稟報,本來支屈六也跑了來的,但恰巧前後腳,遠遠地望見張賓進門,他皺皺眉頭,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撥馬離去——裴熊正好去關門,所以瞧見了。

裴該把張賓讓進寢室。張賓進來一瞧,只見屋中堆滿了簡冊和牘版,幾乎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好不容易裴該清出一小片空場來,請他坐下,張賓開口便問:“裴郎,這些典籍整理得如何了?”

裴該苦笑道:“都是散編,整理起來……談何容易啊!”

胡漢軍進入洛陽之後,便撒開了歡兒似地四處搶掠,就連藏書的崇文院、東觀、石渠閣等處也不得幸免,在劉曜下令焚燒洛陽宮室之前,就有不少典籍被他們搬出來當劈柴燒了……張賓恰好路過,順便就派人在前院歸置歸置,搬出來三車書——後院已經起了火,他自然不肯過去冒險。所以送給裴該的這些,全都是零散書籍,也就能挑出來十幾卷完整的竹簡,還都屬於不同典籍,至於那些牘片,更是東一榔頭西一錘,根本統合不起來。

裴該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完全依仗著此世裴文約的學識和記憶,才勉強將之分類完成——因為很多文章後世並無所傳,所以若純粹靠著後世的能力,哪怕他學的是考古學加古文獻學,沒有十天半個月都很難搞得定。

這些文獻不但零散,而且價值普遍不高,多為漢魏時代學者對儒經的解讀、詮釋,且其中並無大家,內容相對淺顯。他倒是翻到了幾部殘缺的農書、歷書,以及曹魏軍醫李當之所著《藥方》……可那些玩意兒更是壓根兒瞧不懂,也不知道是否真有保存的價值。

本來心情就郁悶,如今面對張賓,裴該更忍不住長籲短嘆。張賓好言撫慰一番,才終於得著機會轉入正題:“裴郎既從明公,當有所芹獻——明公使我來問,裴郎屬意於何種職司啊?”

裴該手裏還捏著一張牘版,聞言略略一翻白眼:“請為文教。”

張賓笑道:“裴郎心中尚有怨懟麽?文教並非當前的急務。”

裴該一撇嘴:“如何不是急務?如今諸將肆虐、胡馬縱橫,百姓膏於鋒刃,士子斃於荒野……”一揚手中的牘版——“文獻典籍,盡都化為薪柴,眼見聖賢之言將絕矣!若不急施教化,典章如何傳承?黎庶如何撫育?!”

說著話“啪”的一聲,把那片牘版重重地拍在幾案上:“非要等到學者死盡,書籍燒盡,那時候才來恢復文教麽?並非我敢於不敬,但在裴某看來,君子營上下,即張君在內,都是無學之輩!而若以學者衡量之,裴某同樣無學……”

他這說的是大實話,張賓論實務能力可能是當世魁首,但若談起這年月最流行的經學來,他大概連門兒都還沒有入呢——終究出身擺在那裏,屬於單家寒門,學習資源非常有限。裴該說我本人算是入門了,但“學者”兩字也還安不到我腦袋上——我年紀還輕,又能讀過多少書了?

所以張賓並不以為忤,而是笑一笑,繼續安慰裴該:“誠如裴郎所言,教化是要務,也是大工程,即便交於裴郎,卿一人也擔負不起來啊。且教化需有百姓,有士人,有穩固的疆土,如今我等不會久居許昌,行止尚且未定,又從何而談教化呢?”

裴該說那就趕緊找個地方穩定下來啊——隨即伸手一指滿屋子的簡牘:“我欲將這些文章抄寫下來,以免行軍途中再次散佚,然若仍然施之於竹木,只恐不便運送。張君可能為我尋些紙張來麽?”

張賓搖搖頭,說軍中存紙實在不多了……聽說上回簡道給了你不少紙啊,你都用完了嗎?

裴該臉上略略一紅:“當日不知紙之難得,又無遠慮,都用來練字,以及默寫先父的文章了……”遠遠地也不知道朝哪個角落裏一指:“其實也沒多少,都已用盡啦。”

張賓雙手一攤,說那就沒有辦法了,不可能再給你紙張了。

裴該咬咬嘴唇,湊近一些,詢問道:“紙固難得,但未必難制啊,何不蓋建一所紙坊,我等自制?”張賓搖頭說“難”——“造紙非但需要樹皮、麻布之屬,也要用到大量清水,一般都會建在水濱。即以許昌論,東則洧水,西則潁水,距城都有二三十裏之遙,且須大量人工。先不說我等不可能在許昌久居,即便久居,常有盜匪出沒城郊,又有晉之殘軍縱橫,誰放心離城去動工啊?”

裴該聽他繞了一圈兒,又把話頭給引回來了,心知肚明對方的想法,當即順著話頭就說:“既然如此,何不速走?”

“正要請教裴郎,當往何處去?”

“邯鄲、襄國,我固與張君言之久矣。”

“當如何去?”

裴該唇邊不禁露出淡淡的冷笑,心說這才是你此來的真正目的啊——“我前日聽聞苟道將於倉垣置行台,立豫章王為皇太子,可有此事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