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浩劫(第2/3頁)

張賓湊到裴該的耳邊,低聲說道:“裴郎稍安勿躁,我雖非蕭相國,終也搶得十之一二矣。”晉室所藏圖書,沒被劉曜一把火全都燒光嘍,我搶救出來了一些,所以你別太光火啊,咱們先進城吧,進城再詳細談。眼瞧著裴該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他這才敢松開捂著對方嘴巴的右手。

……

入城之後,石勒便立起大帳,分派諸將各歸屯所,安置軍兵——現在還早,等晚上咱們再大排宴席,慶賀此次攻洛的勝利。然後他就把張賓和裴該召進帳內,請二人分左右落座。

石勒一開口就是:“裴郎,卿為我照管留後事,程子遠已具文告知,我得信後不勝之喜。”隨即躬身朝裴該一揖:“有勞裴郎了。”

裴該面無表情地還了一禮。

石勒看他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倒也不以為忤,便即正色道:“此番焚晉宮室,不肯遷都洛陽,非我不願……”

張賓聽到這裏,趕緊伸手朝石勒擺一擺,插嘴說:“裴郎惱怒,非為此事,而為府庫所藏圖書典籍,多為始安王付之一炬耳。”

石勒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哦,我還是理解岔了……原來裴該你是為了這事兒生氣啊——“戶籍賬冊、輿地圖譜,始安王已先搜去……”

裴該兩眼一翻,毫不客氣地咆哮道:“彼等胡兒只知戶籍賬冊、輿地圖譜,而不知華夏千古傳承,在於聖人之教、先賢著述!古來朝代更叠、九鼎易主,然而中國仍為中國者,只因不失典章制度,薪火可以代代相傳也。昔始皇收天下書藏鹹陽宮,項羽入鹹陽,焚盡故典,使漢之初立,制度不完,叔孫因而重制漢禮;漢季董卓西遷長安,亦焚典籍、毀圖譜,使三國簸蕩,歷五十年始得一統。與今而三,並為浩劫!聖賢言教在,學人傳承在,則中國在;聖賢言教滅,學人傳承絕,則中國亡!汝等還敢大言不慚,說什麽只為晉室殘虐百姓而不得不豎義旗,復興前漢麽?分明欲滅絕我中國,使中國人都做蠻夷、犬馬,世世代代做汝等的奴隸耳!”

他越說越氣,一開始還說“彼等胡兒”,仿佛只是在咒罵劉曜,而把正對面的石勒給隔過去了,後來幹脆直言“汝等”——你們這些胡人都是一路貨色,不管是純胡還是雜胡,根本就想要滅絕我中國的文化,還打什麽“吊民伐罪”的幌子,還扯什麽“漢”字大旗?你們就是打著滅亡中國的目的來的!

只可惜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他的話文白夾雜,還引經據典,石勒學問有限,起碼一半兒有聽沒有懂,當下只好把目光移向張賓——張先生你給解釋一下唄,裴郎這說的都是啥啊?他幹嘛那麽光火啊?

張賓輕輕嘆了一口氣,想了一想,就對石勒解釋:“我曾經對明公說過,孔子有雲:‘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石勒點點頭,說對你是說過,還詳細跟我解釋過其中含義,那麽然後呢?

“那麽何謂中國?繼承先世的典章制度,遵從聖賢之教誨,上下各安其序,敬天法祖,是謂中國。可是那些典章制度、聖賢教誨,又是怎麽傳承的呢?靠的是書籍啊。裴郎不恨晉室覆亡——司馬氏有罪,合喪社稷——獨恨始安王焚燒宮室,使得典籍盡化劫灰。典籍若喪,斷了傳承,則中國就不能再算是中國了,夷狄也只好永遠都是夷狄……”

石勒伸手一扶額頭,不禁瞪大了雙眼,盯視著張賓,提高聲音問道:“竟然有這麽嚴重嗎?!”隨即眉頭一擰:“張先生何不早早與我言說,我必要阻止始安王,不使他鑄成此等大錯!”

張賓又嘆一口氣:“非我不肯向明公言說,奈何始安王惱恨王征東,下手實在太快……我費盡辛苦,也不過才搶出來三車書籍而已。若然說於明公,則明公必與始安王相爭,徒惹其惡,於事也並無補益啊……來不及了呀!”

石勒轉向仍然氣哼哼的裴該,欠身說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麽識字,更不讀書,書上的道理,都是張先生對我口述的……故此不識書籍之珍貴,不能及早進言始安王,請他打消燒宮的念頭……或者先把書籍都搬出來再燒。確實是我的錯,在此誠心向裴郎致歉。”說著話,竟然伏下身來,朝著裴該就大禮叩拜。

裴該貌似吃了一驚,趕緊口稱不敢,也伏身下去:“我既從主公,君臣名分已定,哪有君向臣謝罪的道理呢?是裴某一時氣惱,口不擇言,得罪了主公……適才聽張先生說起,才知道錯都在王彌、劉曜,而不在主公……”

石勒推開幾案,膝行幾步,來到裴該面前,伸手攙扶:“裴郎請起。想那王彌,本來無學,而始安王學問比我大,我還以為他是懂得天下大義的,不想一時氣惱,竟然釀此大錯。我生而為胡,但始終仰慕中國文化,希望能做個中國人,故此當日聽張先生說‘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歡欣鼓舞,感覺聖人之言,就如同天上日光一般,照亮了我的前路!那麽要如何才能入中國而中國之呢?怎麽才能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呢?還請裴郎和張先生輔佐我,教導我,導我以正途,休犯始安王一般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