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浩劫

裴該曾經幫支屈六分析,這支晉軍不敢來打許昌:“……我不知敵虛實,敵亦未必知我虛實,若然頓兵於堅城之下,待主公南歸時前後夾擊,彼等恐無孑遺矣……”他說石勒將會南歸,而不是召喚支屈六他們北上,合軍一處,這也是通過前世閱讀史書,從而“先知先覺”了。支屈六當時並沒有在意,程遐卻留了一個心眼兒,因此當石勒遣使傳報,說我已然離開洛陽,過幾天就回來啦,你們趕緊準備好迎接事宜的時候,程遐心裏就不禁又是一“咯噔”——

不幸而被那小人再次言中了……

石勒是在七月中旬返回的許昌城,支屈六、程遐等人都去城外迎接,裴該也只得被迫從行。在等待的時候,程遐悄悄靠近裴該,壓低聲音說道:“文約,我已將卿之功績,具文稟報主公,相信主公歸來,必有重賞——文約其勉之!”

裴該付之以淡淡一笑。他知道對於自己審核賬目、喝退孔蕢,以及阻止支屈六出城去攻打晉軍這些事兒,程遐是絕對不敢隱瞞的——因為就算他不說,支屈六也會說啊。你與其隱瞞,還不如提早說,以免落於支屈六之後,本是題中應有之意,但——你有必要主動跟我提起來嗎?啥意思,表功啊?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等候時間不長,便見旌旗招展,大軍凱旋。留守將吏紛紛向前,朝石勒道賀,全都一口一個“主公”,石勒聽得甚喜,那張醜臉上就跟開了花兒似的,連嘴都老半天合不大攏。

裴該則趁隙揪住張賓,開口便問:“此番入洛,張君可曾為蕭相國乎?”張賓要愣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當即苦笑道:“明公終非劉季,未獲首登之功……”

那麽裴該的話是什麽意思呢?蕭相國自然是指的興漢名臣蕭何。據說當年劉邦攻入鹹陽,諸將全都大肆搶掠各府庫的財物,劉邦則直接住進了秦宮,把宮女們陸續扯上自己的臥榻。只有蕭何一人,匆匆忙忙跑去搜集相府所藏的各種典籍、公文、地圖,從而使劉邦能夠準確地掌握第一手的地理和戶籍資料,為他最終攻滅項羽、取得天下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所以裴該的問題雖然拐了個彎兒,特意用史事來做譬喻,張賓還是能夠聽得懂的。裴該是在問,張先生你是中國士人,跟那票胡人大老粗不同,你既然進入洛陽,破滅晉室,那有沒有仿效當年的蕭何,把那些官方典籍都從戰火中拯救出來呢?

張賓聽明白了他的問話後,不禁搖頭苦笑——我們不是第一撥進的洛陽城啊,首先入城的是王彌,哪兒輪得到我去搜集典冊?裴該略略一皺眉頭,旋即探問道:“王彌雖不學,亦宦門之後也,非劉曜可比……”

王彌本是汝南太守王頎之孫,出身不能算很低,但他並沒有跟祖父似的仕晉為官,而是打小任俠遊蕩,後來跟著惤縣縣令劉柏根發動叛亂,劉柏根死後獨自領軍縱橫青、徐兩州,旋即跑去投靠了老朋友劉淵。劉淵當時已經建號稱尊,當即拜王彌為鎮東大將軍、領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緣海諸軍事,並封東萊公。

因此雖為宦門之後,但當時普遍認為王彌幾乎沒啥家學淵源,也就粗通文墨而已——所以你瞧,他就連字都無人知曉,若不稱以胡漢國中官位,那就只好直呼其名了。裴該話說半段,意思是你說先進洛陽的是王彌,想那王彌雖然沒啥學問,終究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他總跟劉曜那種胡人不同吧,他應該想到保存下晉室的書籍、典冊吧?

張賓長長嘆了一口氣:“便即有學,又能如何?始安王(劉曜)亦通經史,擅書法、文章……”你別當劉曜是個大老粗,他跟他養父劉淵一樣,那也是有學問的胡人啊,然而——“因怒王征東(王彌)先入洛陽,遂盡殺太子、諸王,及公卿百官,並士民三萬余人,發掘晉室諸陵,焚宮廟、官府皆盡……”

裴該的臉色當場就變了,瞠目道:“然則彼與項羽何異?國家典冊,各府珍藏,難道全都付之一炬了嗎?是知胡人不可信也,非止殺戮中國士民,且欲毀蕩中國文化,斷聖人之言教……”

張賓趕緊伸手去捂住裴該的嘴巴:“裴朗慎言!”咱們如今全都身處胡營之中啊,你怎麽敢開口胡人不可信,閉口胡人多混蛋……你不要命啦!

裴該去扯張賓的手,卻當不得張賓力氣大,竟然一時間沒能掰開。他們這麽一肢體沖突,附近的人全都察覺到了,就連石勒也探頭朝這裏望,問說你們倆怎麽回事兒,在說什麽呢?

張賓朝石勒使個眼色,二人君臣相得,心意相通,石勒竟然當場就大致明白了,於是笑一笑:“裴郎,我知卿所怒者何也,且先入城,再向卿詳細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