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形勝之國

對於徐光、程遐二人,張賓也就稍稍種下點兒刺而已,隨即便舉起碗來敬酒,主動揭過了這一篇,然後又再提起新的話題:“聽說裴郎與明公約定三事,說降石不降漢,可有此事麽?”

裴該點一點頭,回答道:“確有其事。”

張賓笑問:“明公為漢廷大將,受天子器重,倚為幹城,石和劉,究竟有什麽分別麽?何來降石不降漢之說呢?”

裴該略一思索,就舉例反問道:“坐擁十萬大軍,出征不稟明目的地,凱旋也不交卸兵權,又怎麽能說石就是漢呢?想當年曹操自稱漢臣,袁紹也是漢臣,官渡對峙經年;劉備漢之宗親,孫權也不敢自外於漢,卻擒殺關羽,獻首許昌——與今日之勢,何其相似乃耳?”

張賓的笑容略略收斂了一些,壓低聲音問道:“裴郎以為,今日之勢,可能會出一個曹操?”

裴該一撇嘴:“袁紹、劉備、孫權也不少啊。”

張賓的笑容變得有點兒冷:“裴郎是希望漢國君臣相鬥,晉室便有機會恢復河山了吧?”

裴該略略眯眼,緊盯著張賓的雙瞳——那兩道目光雖然可怕,但若一味逃避,只能被對方看輕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希望春日無盡,嚴冬不至,但天時是不會因為我的期待而改變的——時局亦如此。能夠改天換地的,不會是我一介書生。”

張賓將身體朝後微仰,笑容重又和煦起來:“我相信人定勝天,只要有改天換地的志向,假以時日,時局自然會因之而轉變。”說完這句話,他突然間毫無征兆地雙眉一軒,怒視裴該,疾言厲色地喝問道:“裴郎歸附明公,是暫時棲身,還想找機會逃跑吧?!”

裴該繼續凝視著張賓,毫無懼色地回答道:“誠如尊言。”竟然直接承認了!

此舉大出張賓意料之外,他倒不禁愣了一下,想不好接下去該說些什麽。裴該暗中舒了一口氣——若不作驚人之語,我就始終只能被你牽著鼻子走,這回好了,先手被我搶著啦。但他並沒有乘勝追擊,只是穩坐釣魚台,緩緩地端起碗來喝酒。

張賓愣了也不過幾息而已,便再繼續喝問:“裴郎這麽做,不是在欺騙明公麽?”

裴該搖搖頭:“我為救姑母而降,已經對石將軍說得很清楚了,怎能說是欺騙呢?”

“但並沒有明言還想逃跑!”

“君擇其臣,臣亦擇其君,合則留,不合則去,有什麽奇怪的嗎?”裴該從酒碗上方透出目光來,盯著張賓的表情,唇邊露出些微笑意,“假若說,張先生您一時看錯,最終發現所仕非主,難道還會繼續竭盡忠悃,而不會逃跑麽?”

張賓歪過頭來,假意想了一想,趁機把表情和緩了下來:“如此說來,裴郎是仍然不了解和相信明公了。”

裴該開始反擊:“石將軍有何好處,正要向張先生請教。張先生中國士人,想必是讀過聖賢之書的,左氏明尊王攘夷之義,孔子也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究竟是為了什麽,張先生竟然棄父母之邦、祖宗墳墓,禮儀之大、服章之美,而偏要去追從一個胡人呢?!”

張賓毫無心理準備,被他這麽一喝問,竟然一時有些張口結舌。好在他終究是當世少有的智謀之士,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反駁道:“孔子也說過:‘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胡與夏,都是人啊,本質上並無不同,關鍵是否接受聖人之教,中華服章。如今司馬氏倒行逆施,殘躪黎民,所作所為,休說夷狄了,簡直等同於禽獸,正所謂‘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我等豈能再奉之為主呢?明公則不同,雖然不文,卻有廓清天下之志,也有掃蕩宇內之才,我等正應使其中國之,方不負聖人之教和滿腔抱負!”

雖然一大套話,貌似邏輯自恰,但氣勢上無形中卻比方才要衰弱得多了,就仿佛裴該一矛刺過來,他沒有還擊之力,只好暫且以盾遮擋而已。

裴該的笑容漸趨得意:“如此說來,張先生是想做叔孫通,引導石將軍為劉季了?”

張賓急忙擺手:“豈敢自比叔孫?而……漢天子見在,石將軍如何能為劉季?”

“然比石將軍為哪位古人?哦,石將軍戰功彪炳,攻無不取,應該是淮陰侯了……要麽黥布、彭越?”言下之意,那幾位都不得好死啊!

張賓只好見招拆招,回答說:“願使明公為絳侯也。”絳侯就是周勃,乃是出將入相的典範——他本身就是著名的猛將,後來又入朝做了漢相——用來比擬石勒可能的未來,倒是非常合襯。

可是裴該又把話給繞回去了:“絳侯何曾獨領大軍,長久遊離於本營之外?”

張賓多少有點兒尷尬,感覺一著錯失,竟然被對方牽著鼻子大兜圈子。要知道這年月普通士人之間逞才辯論,光講大道理而不涉及實際事務的,機會並不是太多——高品士人便不同了,如王衍之輩慣於清談,越是雲山霧罩不著調,越顯得高深莫測、學識淵博,但張賓根本就不是那路人——裴該上一世可是經常在互聯網上跟人打筆仗的,取勝的訣竅就是掌控辯論節奏,以虛打實,連續拋出未必跟主題真有聯系的反問,爭取把對方給徹底繞暈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