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非不能也

裴該並不知道,裴妃之所以淪落胡營,完全是拜了她名義上的兒子司馬毘所賜。司馬毘素來憎惡裴氏家族,還曾經設謀害死過裴氏的堂兄裴遐,此番在何倫、李惲的挑唆下,裹脅著全家離開洛陽,想要一口氣逃回封地東海國去。

裴妃生性聰穎,聽聞司馬越已死,就知道大廈將傾,無人可再支撐,而這一路上千裏迢迢,到處是胡兵、盜匪,想要順利返回東海,無異於癡人說夢。因此她早就準備好了一套仆婦的衣飾,一遇胡兵,立刻改扮。司馬毘很快就掉了腦袋,而裴妃因為向來善待下人,並沒有人出首告發,身份暫時得以隱瞞下來。

石勒下令將除司馬家人外其余官員、奴仆,以及從行的百姓都分賜諸將吏,其中蘷安功勞最大,可以優先挑選。蘷安一眼就相中了裴妃的侍女——裴妃論容貌雖然並不遜色於自己的侍女,但終究三十多歲了,按這年月的審美標準來說,已經是個“老女人”,遠沒有正當青春妙齡的侍女更能入胡將之眼。那名侍女正和裴妃二人抱頭痛哭,趁機就提出要求,說這是自己的姨母,不願分離,請求可以一起去侍奉將軍。

這當然也是裴妃的意思,她看蘷安雖然相貌粗豪,而且毛發枯黃,與中原人大相徑庭,但頂盔貫甲,身份應該不低。不管怎麽說,落到胡將手中,總比被賜給胡兵要來得略微安全一些吧——這員胡將,貌似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家侍女,對自己卻並沒有太大興趣。

當晚在營帳中大排酒宴,就連牧奴都得以領受幾杯司馬毘帶著上路的美酒,蘷安隨口詢問裴該的情況,警告老牧奴好生看管,不得疏忽,於是其余胡將胡兵也都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紛紛探問:“郡公(指汲郡公石勒)究竟看中了裴郎哪點,一定要招降他呢?”

胡漢軍中品流復雜,大部分是匈奴人,也有不少石勒本族的羯人,甚至還有少數羌人、鮮卑,乃至於中原人士,語言並不相通,故此也時常以漢話交談。正在旁邊端菜布酒的裴氏聽得“裴郎”二字,不禁上了心,於是當晚在伺候蘷安和自家侍女睡下之後,她就悄悄地蹩至帳外,從懷中掏出深藏著以備隨時可以自盡的匕首,親自到馬廄來查看究竟。

見面之後,果然是自己的堂侄裴該,裴氏不禁悲從中來,清淚潸潸,隨即就割斷繩索,並且贈以匕首,協助裴該逃亡。

只可惜裴該直到涉渡洧水,逃出去很遠以後,才終於想起來裴氏的身份,不禁又是悲慟,又感恐懼,當即就想折返胡營,去救裴氏出來。不過才剛邁出一步,腳下一軟,他就跌倒了,隨即仰天長嘆一聲,把牙關咬得“咯吱”作響,心潮翻覆良久……

以自己如今的境況,哪有力氣再去救裴氏呢?而且看裴氏身著粗布衣衫,說不定並未暴露真實的身份,自己倘若前去,反倒容易揭穿她的底細啊。石勒對司馬越恨入骨髓,人雖然已經死了,還要剖棺焚屍,倘若知道裴氏乃司馬越的王妃,能夠饒得過她嗎?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輕舉妄動,不但重蹈虎穴,還要導致裴氏陷入更悲慘的淵藪中去?

可是,難道就這樣將她拋在腦後,只顧自己逃命不成?裴該在前世只是個普通人,算不得什麽道德楷模,可是既來此世,雖然才短短數日而已,所作所為卻完全當得起“君子”兩個字了。捫心自問,這並非真裴該殘存的意念在作祟——雖然對於那家夥來說,儒家品性是烙刻在骨子裏的理念,但是否真能遵之而行,則是另外一碼事——完全因為自己不怕死!

因為理論上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嘛,在這兩千年前的亂世中能夠多活一日便賺到一日,即便少活一時也沒啥可遺憾的。既然不怕死,就不會象王衍等人那般不顧廉恥,哀告求活,反倒有膽子直斥胡帥,甚至打算刺殺……其實只能說妄圖襲擊石勒。

可是現在貌似有了生的機會,難道就可以把禮義廉恥拋在一旁了嗎?那和王衍之流還有什麽區別?裴該的靈魂來自於兩千年後,並沒有這世上普遍的男尊女卑觀念,他不認為用一個女人的安危或貞潔換得自己活命,是值得慶幸的事情,相反,他不由得從內心深處湧出一股深深的屈辱感來。

我終究是個成人啊,怎能讓理論上的姑母舍身相救,以求活命呢?裴氏淪落胡營,身份遲早都會暴露的,或許會死得無聲無息,難道自己就忍心飄然遠飏,只當不知道嗎?會不會此後或短暫或漫長的人生,都要在愧疚和噬心般的痛苦中反復掙紮?那樣即便活著,又跟死了有啥分別?

不行,我還是要去救她!

可是要怎樣才能救出裴氏來呢?會不會不但救援失敗,反倒還搭上自己一條小命?裴該籌思良久,最終狠狠地把匕首戳在地上,咬緊牙關自言自語地說道:“不管了,救不出來是她的命,不去拯救是我的罪!”大不了跟她一起死,以償深夜救援之恩好了,死又有何可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