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記憶碎片(第2/3頁)

越是接近成功,裴該越是不敢大意,找到一片火光難及的昏黑的地域,幾乎手腳並用,好不容易才爬出了拒馬陣,進而又翻過了壕溝。但即便暫時脫離了胡營,他也不敢直起腰來,仍然佝僂著身子,就象一只受驚的野獸一般,努力向遠方黑暗中奔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仿佛黑夜永遠沒有盡頭,而自己也永遠不知道疲累似的,直到轉過頭來,遠遠的只在地平線上望見一派昏暗的光芒,裴該才終於感覺到骨軟筋麻,不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身體幾乎再也難以動彈,唯有嘴巴張開,胸腔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就連眼前也一陣陣地發黑。

但是裴該反復提醒自己:不能停,堅決不能停步!等到紅日再升,石勒和蘷安發現自己逃跑了,一定會派兵出來尋找的,這豫西大地上幾乎一馬平川,胡人又個個都有坐騎,自己兩條腿,難道還跑得贏四只蹄子嗎?

自己若也有坐騎就好了……但那只是無意義的奢望罷了,胡馬都各有其主,不是自己從廄上牽一匹下來就能放心騎用的——昨日白天妄圖跑路,躲入松林,坐騎不是一聲呼哨就停了步嗎?既吃了虧,怎能不長記性?再說了,真要是牽著馬,自己也未必能夠順利遁出胡營……

裴該仔細地考慮了片刻,擡起頭來借著朦朧的星光,大致判斷了一下方位,最主要的是——找到了洧水的方向。

洧水是中國有記載的最古老的河流之一,《詩經》中即有“溱與洧,方渙渙兮”的詩句。此河發源於河南郡陽城縣境內,迤邐流向東南,最終注入潁水。估計胡營的位置是在洧水東岸,洧倉之南,許昌西偏北方向,等到天明之後,他們拔寨啟程,是一定會渡洧而西,返回許昌去的。在這種情況下,石勒或許會判斷自己往東逃了吧——自己肯定不會跑去許昌啊,為什麽要往西?難道想要逃回洛陽去嗎?洛陽已是死城,如同司馬毘那般出逃之人絡繹不絕,相反入洛而自蹈死地的則幾乎絕跡。

那自己不如就假裝“自蹈死地”好了,置之死地才有可能後生——渡過洧水去,或許對於掩蓋自己的足跡有所幫助,而且渡洧後一路向北,也同樣可以遠離許昌……當然啦,洛陽自己肯定是不會去的。

蓬關應該在許昌東北方向,據那個婦人所說,自己的兄長裴嵩或者裴崇應該就在蓬關。其實裴該的靈魂來自於兩千年後,與這具軀體原本的親眷都毫無親近感,並沒有尋親訪故的意願,但若就此南下江東,千裏迢迢,自己有衣無食,可該怎麽孤身一人行走那麽漫長的道路呢?即便想要乞討果腹,中原大地上屢遭兵燹,很多地區數百裏都無人煙,就算要飯恐怕也要不著吧?

不如先去蓬關找到那位兄長,然後再勸說他跟自己一起逃往江東為好。

……

裴該就這樣趁夜遊過了洧水——洧水並不寬闊,水流也緩,再加上他前生終究是學過遊泳的,這才終於在精疲力竭之前抵達了西岸。可是身上的衣物浸透了水,沉重得無以復加,兩條腿更象灌了鉛似的,幾乎再也走不動道了。

裴該咬緊牙關,竭力驅使著即將散架的軀殼,好不容易才離開河岸,躲進了附近的一片樹林當中。濃密的樹蔭足以遮蔽自己的身形,大概可以略略休息一會兒,喘一口氣吧。

他背靠著一株大樹,一屁股坐下來,用最後的力氣脫下了羊皮袍子,摘掉氈帽,但裏面的衣衫雖已濕透,卻實在沒有力氣解脫了。好在已是初夏,今晚又沒什麽風,還不至於徹底凍僵。

自己要前往蓬關,去找兄長,可蓬關距離此處究竟還有多遠呢?自家兄長貌似表字道文,本名究竟是叫嵩還是叫崇呢?還有那名婦人,她究竟是誰?與自己有什麽親戚關系?

裴該竭力搜索腦海中的記憶碎片,因為疲累之極,越想腦袋就越是抽筋,什麽都回憶不起來。終於,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並且開始做夢……

夢中,他又再次見到了那婦人充滿哀傷的,恍惚而不似人間的眼神,這眼神深深地鏤刻在了他的心裏。自穿越以來,時間短暫,目之所見的同族全都或充滿恐懼,或空洞無物,似乎沒有人關心他人,在意他人,遑論關切茫然而不知所措的自己了,只有這位婦人……可她究竟又是誰了?

婦人的容貌在夢境中逐漸清晰起來,不再是馬廄中解救自己時候的打扮了,她頭上戴著假發,高梳涵煙髻,插滿了珠翠,面上厚施脂粉,雙耳垂珰,身著淺紫色衫襦,外罩錦緞的寬袖衫……裝束極其的富麗堂皇,即便天子後妃也不過如此而已吧?

想起來了,裴該終於想起來了!這位婦人確實與自己有親,也是河東裴氏,論輩分算是自己的堂姑母——雖然年齡相差並不太大。後漢尚書令裴茂曾生子五人,長為裴潛,字文茂,出仕曹魏也做尚書令,正是裴該的曾祖父;裴潛三弟為裴微,字文秀,仕魏為冀州刺史,其次男裴康所生四子一女——子名裴純、裴盾、裴邵、裴廓,而那女兒就正是在馬廄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