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1558年 壹

內德·威拉德頂著暴風雪返回家鄉王橋。

他搭乘的駁船載滿了安特衛普布料和波爾多葡萄酒,從庫姆港緩慢地逆流而上。他坐在船艙裏,覺得終於快到王橋了,於是緊了緊裹在肩頭的法式鬥篷,兜起風帽遮住耳朵,邁到露天甲板上,向前張望。

他大失所望:眼前只有漫天大雪。他心癢難搔,要瞧壹眼王橋城的樣貌,於是就盯著落雪,心裏抱著希望。瞧了壹陣子,他總算如願了。雪小了,天上出乎意料地露出壹抹晴空。他的視線越過近旁的樹冠,瞧見了主教座堂的鐘樓——高四百零五英尺,凡是王橋文法學校的學生都熟記於心。尖塔上的石雕天使俯視著整個王橋市,此時天使翅膀邊緣積了雪,原本鴿子灰色的羽毛尖兒壹片潔白。他正瞧著,壹束陽光打在雕像上,落雪折射出亮光,如同賜福;這壹刻轉瞬即逝,雪又密起來,天使看不見了。

接連壹陣子,映入眼簾的只有樹木,但這會兒他忙著想心事。離家壹年,終於要和母親團聚了。他可真想母親啊,但他不會告訴母親,因為十八歲的男子漢須得自立自足。

但他最想念的還是瑪格麗。內德為她傾心,可惜時機糟糕透頂:幾周後,他就要離開王橋,前往法國北岸的英屬加來港,待上壹年。內德和雷金納德·菲茨傑拉德爵士家的這位小姐自幼相識,他向來很喜歡這個聰明狡黠的姑娘。長大後,她那股調皮勁兒又添了壹種誘惑,上教堂的時候,內德發覺目光不由自主地追著她,同時嘴巴發幹、呼吸短促。除了盯著她看以外,他壹時不知要不要有進壹步舉動,她畢竟比自己小上三歲。她可沒有這麽些顧慮。兩人躲在王橋墓園菲利普院長高大的墳冢後親吻。四百年前,就是這位教士主持修建了主教座堂。那個吻纏綿熱烈,絕非兒戲,可吻過之後,她卻哈哈笑著跑開了。

第二天,瑪格麗再次吻了他。他動身去法國的前壹晚,兩個人互訴衷腸。

最開始那幾周,兩個人以信傳情。他們認為時機還不成熟,因此把戀情瞞著雙方父母,所以不好公開寫信。內德跟兄長巴尼吐露秘密,於是巴尼就成了他們的中間人。可惜後來巴尼也離開王橋,去了塞維利亞。瑪格麗也有個哥哥,叫作羅洛,不過她可信不過這個哥哥,不像內德對巴尼那樣。通信就這樣斷了。

雖然少了音信,但內德的感情絲毫不減。他聽別人講起年輕人三心二意,因此常常自省,等著自己熱情消減,卻發現沒有。在加來住了幾星期,堂親泰蕾茲對他表露愛慕之情,還說願意證明自己壹片真心,憑他喜歡。但內德不為所動。事後想來,內德自己也有幾分詫異,放在從前,要是有個臉蛋漂亮、胸脯豐滿的姑娘讓他吻,他哪肯錯過機會呢?

可如今,他添了另壹樁心事。拒絕泰蕾茲之後,他壹度以為,分別的這段日子,自己對瑪格麗此情不渝;可現在,他又擔心起這次見到她後會如何。活生生的瑪格麗是不是和記憶中壹樣迷人?重逢之後,他的愛會不會蕩然無存?

而她呢?壹年時間,對於十四歲的少女是很漫長的——對,現在十五歲啦。說不定斷了音信之後,她的熱情漸漸轉淡。說不定她在菲利普院長的墳冢後又親了別人。萬壹她如今對自己毫無愛意,內德壹定難過失望。可就算她愛戀依舊,真實的內德可又符合她金色的回憶嗎?

雪又小了,他看出駁船正駛過王橋西郊。兩岸矗立著壹間間工業作坊,都是耗水的行業:染色、布料漂洗、造紙、屠宰。都是些臭氣熏天的行當,因此西郊租金低廉。

麻風病人島映入眼簾。其實幾百年都沒有出過麻風病人了,但這個名字保留至今。近端立著凱瑞絲醫院,創立醫院的這位凱瑞絲修女在黑死病肆虐時拯救了全市。駁船駛近了,內德瞧見醫院後面梅爾辛橋優雅的雙拱;這座南北走向的橋連接了小島和陸地。當地流傳著凱瑞絲和梅爾辛的愛情故事,冬天壹家人圍著壁爐,壹代代口耳相傳。

碼頭熙熙攘攘,駁船緩緩靠進泊位。壹年之間,城市似乎還是老樣子。內德暗想,王橋這種地方變也是不疾不徐的:教堂、橋梁、醫院都是要久經風雨的。

他把挎包甩在肩頭,船老大遞過壹只小木箱,這是他僅有的行李,裏面裝了幾件衣服、壹對手槍、幾本書。他提起箱子,辭別船長,邁上碼頭。

他朝水邊那間寬敞的石頭倉庫走去,那就是家族生意的樞紐。沒走幾步,就聽見壹個熟悉的蘇格蘭口音喊:“喲,這不是咱們內德嗎。回來了,歡迎!”

說話的婦人是珍妮特·法夫,替母親管家的。內德見到她由衷地高興,不由得露出燦爛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