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開門見山,先澄清一下讀者看完書後可能會產生的兩個誤會:

這本書不是小說,是歷史紀實;

我不是專業的明史學者,我是個作家。

那麽一個以虛構為業的作家,為什麽突然要寫這麽一本非虛構的歷史紀實?

這完全是機緣巧合。

2014年我和一位喜歡明史的朋友聊天,她講到萬歷年間徽州有一樁民間稅案騷亂,過程跌宕起伏,細節妙趣橫生,結局發人深省,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

聽完講述,我意猶未盡,去搜尋了一番資料,發現關於這樁案件的資料實在太豐富了。當時的一位參與者把涉案的一百多件官府文書、信劄、布告、奏章、筆記等搜集到一起,編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絲絹全書》。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一個地方性事件能夠保存下來如此全面、完整的原始材料。

這樁絲絹案在《明實錄》裏卻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記錄,但如果把《絲絹全書》裏的細節加入其中,整個事件就立刻變得鮮活起來。裏面的鉤心鬥角,裏面的人心百態,當時官場和民間的各種潛規則,簡直比電視劇還精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是一篇篇生動細膩的故事。

這種史學意義上的“起死人,肉白骨”,已具備了文學上的美感。

興奮之余,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別人分享這個發現。可是對大部分人來說,閱讀原始史料太過困難,無法自行提煉出故事。我自己動手,把這樁絲絹案整理出來,用一種不那麽“學術”的方式轉述給大眾,遂有了《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

是文最初發表於我自己的微博,立刻引起了廣泛關注,讀者們的熱情程度讓我始料未及。我好奇地問他們,這篇文章到底什麽地方最吸引人?他們紛紛表示,這些沉寂於歷史中的細節太迷人了。

長久以來,歷史在我們腦海中的印象,是燭照萬裏的規律總結,是高屋建瓴的宏大敘事。這雖然是正確的,但視角實在太高了,高到沒什麽人情味。即使有些講述者有意放低視角,也只停留在廟堂之上、文武之間,關心的是一小部分精英,再往下,沒了,或者說記錄很少。

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樂,社會底層民眾的心思想法,往往會被史書忽略。即使提及,也只是諸如“民不聊生”“民怨鼎沸”之類的高度概括,很少會細致入微地描寫。

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為什麽名揚千古?因為他沒有泛泛地感慨一句“苛政猛於虎”,而是先細致地勾勒出了一個百姓的真實生活狀態——抓到了蛇,便弛然而臥;抓不到,就要被悍吏騷擾。讀者們看到這些細節,自然就能明白為何他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抓蛇,從而理解作者的深意。

《絲絹全書》的價值,也正在此。從官修實錄的視角來看,徽州稅案只是一句簡單的記載,記下有這麽個事就夠了。可這起案子如何而起,如何演變,如何激化成民變,又如何收場,詳盡過程還得看《絲絹全書》才能了然於胸。

具體到每一筆銀子怎麽分攤,具體到每一封狀書怎麽撰寫,具體到民眾鬧事、官員開會的種種手段,具體到各個利益集團的辯論技巧,一應在目,恍如親臨。

寫完徽州絲絹案,我對這個領域充滿了興趣,隨後又相繼寫了《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幹院律政風雲》《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庫的前世今生》等幾篇紀實。

幾篇紀實的側重點略有不同。在《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裏,我們看到的是一項不公平的稅收政策,如何在諸多利益集團的博弈下發生變化;《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幹院律政風雲》講的是歙縣一樁民間廟產爭奪的案子,通過幾個平民的視角,見證了明代司法體系在基層的奧妙運作;《筆與灰的抉擇——婺源龍脈保衛戰》講的是婺源縣一條龍脈引發的持續爭議,我們可以看到縣級官員如何在重大議題上平衡一縣之利害;《天下透明——大明第一档案庫的前世今生》講的是大明黃冊庫從建立到毀滅的全過程,從中探討明代政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

這些事件和徽州絲絹案的風格如出一轍,通過豐富的細節來考察某一個切片、某一個維度。這些都是具體而微的細節,但恰恰從這些“小”中,我們才能真切地見到“大”的意義。它就像是一台顯微鏡,通過檢驗一滴血、一個細胞的變化,來判斷整個人體的健康程度。

這就是為什麽我給這本書起名叫《顯微鏡下的大明》。我相信,只有見到這些最基層的政治生態,才能明白廟堂之上的種種抉擇,才能明白歷史大勢傳遞到每一個神經末梢時的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