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卻慚橫刀問戎昭(十九)

時隔多日,李憲重又回到了太原。

李憲抵達州衙前的時候,就看見兩名穿著喪服的中年人被人用門板擡了出去,臉色蠟黃,有氣無力地呻吟著,臀股處的白麻鮮紅一片,向外滲著血,似乎是剛剛被板子好生教訓了一通。而後又是一名荊釵麻衣的少婦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兒從衙門裏出來,小兒亦是披麻戴孝,看樣子像是母子。

母子二人一出來,擁在兩名中年人身邊的幾個男女立刻對這一對母子怒目而視,有人甚至詬罵出口。只是回頭見到李憲一行的派頭,又緊張地停了口。

李憲看了他們幾眼,心道這模樣,多半是剛剛審結了一樁家產析斷的案子。李憲沒什麽興趣理會他們,便往衙門中走進去,被小吏一路引到韓岡的公廳中。

“都知一路辛苦,未能遠迎,韓岡失禮了。”韓岡起身跟李憲見了禮之後,歉然道:“還請都知少待,這個月百來樁案子的判狀,今天就要發去審刑院。”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的卷宗,嘆了一聲,“眼看著就要天黑了……”

“請龍圖自便,李憲就在這裏等候。”韓岡熟不拘禮,李憲也不以為意。瞅瞅桌上高高堆起的卷宗,笑了一笑,就在一邊坐下來等待。

韓岡本來是想讓人領著李憲去見客的花廳暫歇,但見李憲就在公廳中坐下,卻也沒說什麽,改讓黃裳去陪著他說話。

韓岡埋首公務,李憲看了一陣後,低聲問黃裳道:“今天審的是爭產的案子?”

“嗯,是兄弟爭產。”黃裳點點頭,“龍圖以其母尚在,不得妄言分家,將提議分家的兩人各杖二十,打了出去。”

李憲聽了點了點頭,但又立刻覺得有點不對,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場景,問道:“……可是繼母?”

“都知可是在進來時看到劉家人出去?”黃裳笑道:“正是繼母。壽陽人劉玉德續弦之後又生了一個幼子。劉玉德月前病卒,其子劉大、劉四,為了多分家產,先是指稱其繼母劉王氏不是續弦而是妾室,又說其弟劉六不是劉家的親生子,而是劉王氏攜來。為此還買通了穩婆、鄰裏、族人,乃至縣中和府中的胥吏……”

“何至於如此!?”李憲驚訝了,多少人一起收買,不可能是為了區區幾千幾萬,“劉家的家產值得他們這麽費盡心力?!”

“劉玉德在壽陽號稱劉半城,光是在太原就有三個莊子,一百多頃田地,至於在壽陽鄉裏,就更多了。而且劉家在河東各州縣,有數百處處上好市口的商鋪。如果都知曾有留意的話,在晉寧城中都應該見過豐和號的牌匾。”

“難怪了。”李憲點點頭,光是黃裳所說的這些田宅,說不定都能有上百萬貫了,就是放在東京城中,兄弟之間也少不得反目成仇,“難怪龍圖會出面審理此案。”

李憲這麽說,可心中還是疑惑難解,以韓岡的身份,一般來說只要不涉及大案要案,根本就沒必要親自上陣。就是有人敲了衙門外的冤鼓,交給府中的推官來處置也足夠了。

推官在名義上是知府的僚屬,負責審理案件,一樁爭產案,不該輪到韓岡出馬。尤其是這件案子關系到幾十萬上百萬貫的家產,韓岡違反慣例貿然涉足,難道不用避忌瓜田李下的嫌疑?

黃裳似乎看出了李憲心中的疑惑,解釋道:“這個案子涉及推官何必中的姻親,依例避嫌。所以龍圖就接手過來。不過也不只是避嫌了,”他不屑地撇了撇嘴,“都知你是沒看到,府中這兩天因為這個案子被龍圖懲治的胥吏,有十一人之多。壽陽縣中,還沒有查,查出來更不知道有多少。”

韓岡審閱著即將發去京城的一份份判狀,黃裳和李憲的低語也傳入他的耳中。

每天呈送到太原府中的案子,並不是以刑事案為多,絕大多數的是普通的民事案。在韓岡經手的案子中,民事案和刑事案的比例,大約是十比一。而刑事案中,殺人案等重罪,更是只有百分之一二。

如陳世儒弑母那等逆人倫的大案,更是幾十年都不會碰上一次。一旦事發,甚至能震動一州、一路,直接送到天子的案頭上。一個不好,就會給審刑院、大理寺乃至禦史台窮追猛打。運氣好點,也少不了教化不力的罪過,最輕也要罰銅二三十斤。

幸好韓岡沒有碰上人倫大案的壞運氣,今天的這一樁僅僅是爭奪家產而已,韓岡是在復核時發現了其中的問題,然後移牒壽陽縣,將這件案子的涉案人都提來太原。

作為知府,對下屬諸縣報上來復核的案子,經過檢查之後,有問題的發回去重審,沒問題的加以確認——一般需要著重檢查的,是流刑以上的刑事案,以及涉及金錢和土地數目比較大的民事案。

親民官之所以地位特殊,就是因為他們什麽都要管。軍事、政事、司法和倉儲運輸,全都在親民官的管轄範圍。但事必親躬是不可能的。作為州府一級的官員,韓岡已經很少直接斷案。大部分州官,除非是上門敲冤鼓,才不得不升堂,而且升了堂之後,轉給推官的也極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