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升平(十三)

吳充的誅心之言剛出口,趙頊聽了臉色便是一沉。

不論做皇帝的再怎麽寬宏大量,朝中的臣子家中藏著一隊百人敵,總是難以忍受的。以數人大敗百人,怎麽想都絕不會是運氣的結果。韓岡坐擁此等死士,就算他沒有反逆之心,也是個威脅。

韓岡用眼角余光瞥了吳充一眼,就見他的神色恬淡平和,好像他方才說的不是要致人於死地的讒言,而只是一句家常話而已。

“好聰明啊……”韓岡心中冷笑著,迎頭對上趙頊的目光:“臣家中的家丁是上過戰陣的軍中健勇,縱然因殘病而退,各有內疾,再上不得陣,但眼光還在,歷練猶存,豈是磨坊中的廂兵可以欺辱?對上從沒有見識過戰事的廂兵,若是還能輸掉。曾經敗給他們的吐蕃、黨項兩族的賊寇,在墳墓中也不會甘心。”

“不論是否殘病,其所對陣廂軍,縱未上陣臨敵,終究也是百名身體完好,體格壯健的軍漢。以數人勝百人,其武勇豈是等閑?”

吳充像一頭團魚,咬住了韓岡就不肯放口。這麽難得的機會,他怎麽可以錯過?韓岡過去露出來的破綻,從來都是陷阱,吳充也吃過了好幾次虧。但今日之事,就算還是陷阱,他也要一腳踩下去。“蓄養死士”這四個字只要揪住了,韓岡就是挖了多少坑,照樣別想脫身。

韓岡立刻加以駁斥:“臣家家丁能勝,非是勝在武勇,雙拳難敵四手,就是萬人敵,四面被圍攻,又怎能立敵?而是靠著多年行伍的經驗和眼光。”

吳充呵呵冷笑,對著趙頊道:“以臣觀之,更多的當是膽略。豈不聞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

“……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尅天下矣。”韓岡在心上將下面一段幫吳充念出來了。出自《韓非子》的這一段,用到現在,對他來說可不是好的比喻。

“吳樞密有所不知。”韓岡心平氣和,“臣家門前街巷狹窄,僅可容一車或是兩馬,兩側又是高墻深院。如果放在戰場上,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形,用三五人就可以守住了。對手人數雖眾,可一旦封堵巷道,要面對的也只是眼前寥寥數人。不信陛下可以命開封府詳加詢問,看看臣家家丁究竟是如何做的?”他說著,又微微一笑,“皆是百戰余生,如何不明臨敵陷陣?遇上身陷谷道的敵方大軍,要從何處下手,根本不需要多想,熟讀兵書如趙括、馬謖者豈能及之?”

韓岡語帶譏諷,又是盯著吳充說話,等於是指著鼻子在罵如今的這位樞密使,不過是只懂紙上談兵的趙括、馬謖而已。

兩名臣子之間雷霆風暴一般交鋒,趙頊如何聽不出來。吳充要陷韓岡於死地,趙頊也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的心中有著深深的疑問:“韓卿,這些軍中精悍為何會投奔到你家?”

“臣家家丁多為陣上傷殘,難以恢復,不得不離開軍中。正好臣主管療養院事,故而多來投奔。臣家本是寒門素戶,而隴西又非鄉裏,戶牗乏人,也只能來者不拒。”

“韓岡!軍中因戰傷而殘,什麽時候會將人汰撤出去?只是降入下等軍額而已,照樣能領著一份俸祿。”吳充一聲斷喝,“你這是欺君!”

“嗟來之食,不知樞密可願食之?!”韓岡冷聲質問,問得吳充神色一變,又繼續說下去:“但凡戰事,只要不是大敗,會在戰陣上受傷的,無不是立於陣前、直膺敵鋒的勇夫。此輩向以勇力傲視同儕,率為心高氣傲之人。一日以病殘而落於下等,縱然能忍得下舊時的驕悍之心,也免不了會受到一幹庸人的嘲笑。如此情狀,試問又有何人願意留於軍中,為人恥笑?”

“不為五鬥米折腰,想不到軍中有那麽多士大夫!”

對於武夫的鄙視,在士大夫們的心中根深蒂固,吳充對韓岡的話嗤之以鼻。要怎麽對待武人?從太祖皇帝開始,就秉持一個宗旨:薄其官稱,厚其爵祿。投軍只要有戰功,就能得到豐厚的賞賜,但到了文官面前,就要老實做人,別把自己看得太高。當兵的在此時只有一個字——賤。臉上刺字的赤佬,就算顯貴如狄青又如何?妓女亦可辱之。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秦雍豈無之?”韓岡冷笑著,“若無為國效死的忠心,如何會陷陣沖營?!只憑區區財物,能招來的不過是嘯聚之輩,利來則至,利盡則去。難道在樞密心中,國朝百萬大軍,盡是此輩不成?……而且還有一事,樞密應該很明了。將兵法推行於軍中,各路整軍設將,於軍力上確為上上良策。但各軍汰撤剩員,卻也不免有些錯漏。尤其是下等軍額之中的老廢,裁撤的則是最多的,臣家的家丁,倒有一半來自於此。韓岡敢問樞密,汰撤剩員的軍令到底是不是蓋了樞密院的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