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萬歷皇帝猛回頭:清算張居正

這真是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長達十年,在帝國歷史上璀璨奪目的萬歷初政,竟然是在這種波詭雲譎的重重黑暗中拉開的序幕。這實在算不上是個好的開頭,其詭異乖戾之處,令人無法想象後面的結局會是皆大歡喜。

對於張居正來說,不幸的是:這位“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中外想望其豐采”的傑出政治家,只能以這種陰暗的開端,塗抹著自己的臉譜。仿佛揮舞了一支過於粗暴的墨筆,黑墨淋漓之際,使他後來那些對帝國真正偉大的貢獻,也變成令人不忍卒睹的花臉。

這還不算,最大的不幸則是——

從張居正一生行狀判斷,他或許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前身後名。然而,誠如帝國政治所一再展現的那樣,此種作為,在多數情況下,傷害的常常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名聲,甚至主要不是名聲。與二十五年前投身帝國官場的“儲相”庶吉士相比,今年四十八歲、年屆知命的張居正,已然是帝國首輔。當年那些無限的可能性,如今,已經明確而具體地鋪展在他面前。然而,他卻很有可能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置身其中的棋局,如今,實際上已經變成了一盤死棋。

就像沒有人能夠沿著錯誤的道路走到正確的目標一樣,也沒有人能夠盤活這一局已經死透了的棋。從此以後,張居正真心實意、雄心勃勃地為帝國所做的一切,客觀上,可能只是讓這盤大棋死得更快而已。

從後來所發生的一切看,的確很難得出其他的結論。

除了與馮保之間的知音默契,小皇帝朱翊鈞及其母親慈聖李太後的“傾心委倚”,則是張居正能夠大展拳腳的另一個必要條件。

按照《明史》所載,李太後出身於漷縣的一個農民家庭。漷縣治所在今天北京通州東南的漷縣鎮。此地在元代為漷州,下轄今日河北省的武清、香河兩縣。明初太祖時漷州為縣,到清代並入通州。太後家境貧寒,其父李偉為避兵禍,逃難來到北京。初進裕王府時,李太後只是一個低級侍女,後來受寵,生下皇長子朱翊鈞也就是萬歷皇帝。隆慶元年晉封為貴妃。而正宮陳皇後體弱多病,且沒有生育,一度被“移居別宮”。種種跡象表明,她與李貴妃和做皇帝之前的皇太子相處融洽。

按照皇家制度,新天子即位,應尊先帝時的正宮皇後為皇太後,有親生母親須稱為太後者,要另外再加徽號作為區別,就是地位略低於正宮皇太後的意思。這種情形,顯然無法令萬歷皇帝和他的親生母親滿意。另外無法滿意的,則是馮保與張居正。於是,馮保以兩宮太後並尊暗示張居正。最後,張居正想出了一個聰明的主意:尊陳皇後曰仁聖皇太後,尊李貴妃曰慈聖皇太後,從此,兩宮太後並駕齊驅,沒有了區別,遂成帝國定制。有一次,小皇帝玩得高興,對自己的首輔大臣說:“昨天,大內百花盛開,我奉陪母後賞花盛宴,開心極了。”他說的母後,指的當然是自己的生母李太後。張居正奏曰:“仁聖陳太後那兒長期寂寞,恭請皇上能夠放在心裏。”小皇帝頗以為然,回宮報告自己的母親後,親自駕往陳太後所居宮殿,將其接到鮮花盛開處,再設盛宴賞花,盡歡而散。

張居正心思細密,應該令兩宮太後深感欣慰。

官修正史《明史》在談到李太後時說:太後性嚴明。萬歷初政,委任張居正綜核名實,治理國家,臻於富強,太後“之力居多”。表明這位皇太後確實曾經給予了張居正相當大的支持。

許多年以後,在給帝國晚期政治帶來重大影響的所謂“國本之爭”中,萬歷皇帝對冊立自己不喜歡的皇長子為太子一事遷延乖張,太後問他是什麽理由,萬歷皇帝回答說:“因為他是都人之子。”太後大怒,曰:“你也是都人之子!”已年屆中年的萬歷皇帝惶恐萬狀,跪俯在老太太面前不敢起來。“都人”是當時宮廷內對低級宮女的稱呼。後來,幾乎受到皇帝終身寵愛的鄭貴妃,想以為太後祝壽的名義,讓自己親生並備受皇帝喜愛的福王留在北京,太後很不客氣地反問:“我的兒子潞王是不是也要到北京來為我祝壽?”帝國制度,凡成年的皇家親王,必須到各自的封地去,非皇帝宣召,不許在北京逗留。這位不好惹的老太太,可能是那位倒黴的皇長子,最終能夠成為皇太子並登上皇位的重要原因。

慈聖李太後對兒子的管教之嚴,在歷代帝後中是有名的。長時間罰跪是她懲處萬歷皇帝錯誤的常用手段。經常是小皇帝哭泣著保證改過,才被允許站起來。每次小皇帝讀書下課回宮,太後都會讓他模仿講官,在自己面前復述講習內容,以考查並鞏固其學習成果。每臨早朝,太後則必會在五更時分,大約是早晨四點多鐘,親自去叫醒小皇帝,命宦官們將睡意正濃的皇帝強制扶起來,洗漱裝束,看著他登轎而去。對於十幾歲十分貪睡的孩子來說,其痛苦可以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