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嶽飛之死與暴力均衡(第2/5頁)

宋、金之間暴力失衡的結果,就是金國攻陷皇都汴梁,一老一少兩位宋朝皇帝被俘,北宋滅亡。僥幸逃到南方的皇子趙構建立南宋政權。

這時候,主要危險是外患,而不是內憂。北宋官軍基本崩潰,想憂也沒多少可憂了。在戰亂中,一些官吏、軍官、軍卒和強盜脫穎而出,主要憑借自己的才幹組建擴充軍隊,發展壯大。以當代企業比喻,這些創業者只用少量官家資本,甚至白手起家,招兵買馬,兼並重組,創出可觀的家業。雖然戴了趙家皇帝的“紅帽子”,真論起產權來,趙家並不能夠控股。有些私營企業連紅帽子也沒戴。

面對這種形勢,帝國在邊境地區部分恢復封建制度,建立藩鎮,任命39個鎮撫使,授予軍政人財各項大權,甚至準許世襲。繼續用企業比喻,趙氏壟斷集團衰落之後,被迫承認原壟斷領域裏殺出來的部分小老板合法,同時將他們拉入商會,皇帝兼任會長。嶽飛就是這39位小老板之一。和他並列鎮撫使的,有12位出身官吏,還有11位出身盜賊。數年之後,這批小老板有的戰死,有的投敵,有的被殺,半數以上改任宋朝官員,被官家體系收編了。 盡管如此,官軍中還是有許多將領近似軍閥,他們的軍隊更像家兵,而不是官軍。其中著名的五支武裝力量,也確實被當時的百姓稱為嶽家軍、韓家軍、張家軍、劉家軍和吳家軍。“家軍”的異己色彩比較濃厚,但皇帝不得不暫時容忍,這也是無奈的選擇——在外害大於內患的格局中,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繼續推算之前,需要先搞清楚一個問題:宋太祖對內部異己力量是否過度敏感?該不會趙家天子做賊心虛,以己度人,把二三分異心看作五六分吧?

宋朝第十任皇帝趙構的親身經驗證明,祖先並非神經過敏。從1127年趙構登基,到1141年處死嶽飛,短短十四年間,小的不說,大規模的叛變,趙構就經歷了三次。

第一次是1129年年初,護衛親軍統制苗傅和劉正彥發動兵變,殺掉以王淵和康履為首的一批民憤很大的宦官,逼趙構退位,立不足三歲的皇子為帝,讓皇太後垂簾聽政。要不是韓家軍趕跑叛軍,趙構就算被推翻了。

第二次是1129年年底,戴宰相銜主持長江下遊防線的杜充率直轄部隊投敵。李亞平說,趙構聞訊後整天不吃不喝,嘮叨說:我對杜充這麽好,從普通官員一直提拔他當了宰相,他怎麽可以這樣做?這種遭人背叛的痛苦經驗,想必引起趙構對人類良心的可靠性的疑慮。

第三次是1137年夏歷8月的淮西兵變。皇帝和宰相設法解除劉光世兵柄之後,宰相張浚人事安排失誤,劉家軍的高級將領酈瓊率四萬官兵(南宋總兵力的十分之一)投敵。可見,一個武將的變心可以給帝國造成多麽巨大的損失,而影響一個武將變心的因素又多麽復雜。皇帝自己不犯錯還不夠,宰相也不能犯錯。

總之,內部的異己力量不能不防。傳統的暴力分權與制衡體系不僅是重要的,簡直就是性命攸關的。問題是,節制和分權導致暴力機器運行效率下降,這個代價朝廷是否承受得起?

局勢基本穩定之後,皇帝經常權衡分解兵權的利弊。紹興八年正月下旬,嶽飛預測金人南犯,申請增添兵馬。趙構對左右大臣說:嶽飛所防守的上流地方誠然闊遠,但寧可把他的防區縮小,也不可以再增加他的人馬。今日諸將之兵,已患難於分合。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古人所戒。近來的事勢雖還沒有發展到那樣嚴重,但與其增添大將的實力,倒不如再另外添置幾支部隊,庶幾緩急之際易為分合。

這次談話發生在紹興八年(1138)二月初六,淮西兵變半年之後。五月,監察禦史張戒對皇帝說:現在諸將的權力太重了。趙構答道:他們還不至於驕橫跋扈。兵雖多,聚則強,分則弱,分也不可行。

當時南宋建立不過十二年,並無抵禦強敵的自信。兩年後,金國統帥兀術的拐子馬和鐵浮圖才敗於劉锜,再敗於嶽家軍,大失威風。此時此刻,朝廷不敢自毀長城——哪怕只毀一段。於是,體制得以維護,原狀得以持續,嶽飛沒有得到補充,但也未被削弱。

三、暴力均衡的設定及確認

本國兵力究竟應該強到什麽程度,還取決於皇帝趙構到底想要什麽。如果他想收復失地,甚至統一中國,就要比敵國更強大,建立高效率的軍事運行機制。這是保證優勢的均衡。如果他想守成,兵力便無須那麽強大,讓敵國開戰得不償失即可。這是維持守勢的均衡。如果他兼顧內外平衡,既想恢復傳統,滿足於一支容易控制的弱兵,又不想繼續喪師失地,那麽,最好先維持現狀,等待敵國的主和派占上風,對手裁軍後,再削弱自身力量。只要發動戰爭得不償失,敵國的主和派早晚要占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