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嶽飛必須死(第6/21頁)

於是,公元1137年,就是南宋紹興七年三月十一日,即皇帝在寢閣親切召見的兩天之後,嶽飛給皇帝上了一份奏疏。可以看出,嶽飛寫這份奏疏時感情相當激蕩,以至於八百年之後讀起來,仍然會令人感慨,嘆息造化弄人之殘酷。

嶽飛寫道:

“臣伏自國家變故以來,起於白屋,實懷捐軀報國、雪復讎恥之心。陛下錄臣微勞,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數視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撫諸路。臣一介賤微,崇榮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軍馬,使濟恢圖,萬一得便可入,則提兵直趨京、洛,據河陽、陜府、潼關,以號召五路叛將,則劉豫必舍汴都,而走河北,京畿、陜右可以盡復。至於京東諸郡,陛下付之韓世忠、張俊,亦可便下。”

從後來嶽飛取得一連串大捷,一再重創金兵主力,一直所向披靡地打到距開封只有四十五裏路的朱仙鎮來看,嶽飛的確不是在這兒說大話。

嶽飛最後說:

“異時迎還太上皇帝、寧德皇後梓宮,奉邀天眷歸國,使宗廟再安,萬姓同歡,陛下高枕無北顧之憂,臣之志願畢矣。然後乞身還田裏,此臣夙昔所自許者。”

趙構讀了嶽飛的奏疏後,當即批示道:

“有臣如此,顧復何憂。進止之機,朕不中制。惟敕諸將廣布寬恩,無或輕殺,拂朕至意。”意思是說,有這樣的臣子,我還有什麽可憂慮的?在收復故土的戰鬥中,我不會束縛你的手腳。只是你要告誡將軍們,不要濫殺無辜,這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雲雲。

這裏表現出來的君臣風雲際會與默契,相當動人。

至此,嶽飛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黃金歲月。

揣度此時嶽飛的心情,他的自我感覺肯定非常好。這很正常,沒有什麽不對。畢竟,這一切榮譽、地位、權力、威望,都是他在槍林箭雨中真刀真槍打出來的,他完全受之無愧。但是,另一方面,這一切,很有可能也造成了他對皇帝趙構的錯覺,使他把適用於普通人之間的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崇高感情與信條,應用到了皇帝身上,這就大錯特錯、錯盡錯絕了。

原因很簡單,在中國的帝制文化之下,任何將普通人的感情加諸皇帝的行為,都會被視為對皇家權威的冒犯,從而形成對於行為者本人的絕大殺傷力。不管這種感情多麽真摯、多麽可貴。從歷史記載上判斷,嶽飛很有可能為了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就是犯了這種錯誤,而且錯得至矣盡矣!

大約就在這段時間裏,有一天,嶽飛與皇帝趙構談話。君臣二人十分投機。可能是談得興起,嶽飛突然相當莽撞地提出,希望皇帝早日解決皇位繼承人的問題。此言一出,談話的氣氛立即急轉直下。盡管當時正值嶽飛的聲望如日中天、最受信任最受寵愛之際,趙構仍然絲毫也不假以辭色地呵斥道:“你雖然出於忠心,但是,手握重兵在外,這種事情不是你所應當幹預的。”嶽飛的臉色當時就變了,十分尷尬。他退出去後,皇帝立刻接見了嶽飛的參謀官薛弼,趙構對他講了這件事情,並關照這位參謀長說:“看樣子嶽飛不太高興,你可以去開導開導他。”

幾年前,在金兵的追殺下,趙構由於驚怖導致陽痿,並喪失了生殖能力;如今正在想盡一切辦法醫治。他剛剛三十出頭,畢竟還存著很大的希望。前些時候,他又遭遇了一個更加慘痛的事件:唯一的兒子,因為宮女不小心踢翻一個銅鼎,而被驚嚇抽搐致死。這兩件最深的隱痛,如今被嶽飛的一句話都給鉤了起來,其心情之灰惡惱怒可以想見。

問題的嚴重還不僅僅在於嶽飛哪壺不開提哪壺。最要命的是,嶽飛觸犯了皇家最大的忌諱:手握重兵的武將對皇位繼承感興趣。我們知道,皇權繼承問題,在歷朝歷代都是一個絕對核心的敏感問題,為此所導致的皇家骨肉相殘比比皆是,為此形成臣僚或飛黃騰達或家破人亡的故事也史不絕書。人們歷來特別容易把這個問題和那些手握重權、重兵的文臣武將們的政治野心聯系起來。

誰知,後來,嶽飛在一封密奏中,又一次談到這個問題,希望皇帝盡快確定過繼皇子的繼承名分。這就表明他並不是談得高興一時口滑所致。事實上,這件事情確實是嶽飛的一塊心病。當時,金國人扣住宋徽宗宋欽宗不放,有著相當重要的政治原因。趙構稱帝以後,金人就曾經考慮將宋徽宗放回去,用以削弱趙構的影響。後來一直存在著一種可能,就是金人以武力扶植一個宋欽宗嫡系的傀儡皇帝,這位傀儡皇帝具有趙宋帝國先天的大宗正統地位,將使南宋政權相當難堪、被動,甚至對其存在的合法性都可能形成挑戰。當時,部分地為了對抗這種可能,趙構從太祖趙匡胤一系挑選了兩位皇室子孫,過繼到自己名下,但還沒有確定究竟由哪一位繼承皇位。嶽飛的提議,從抗金鬥爭的現實出發,顯然是好意。而且是那種忠心耿耿地把皇帝當成自己人、不見外的那種好意。但是,這種好意是否能被皇帝愉快地接受,卻大成疑問。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認為:住在茅棚裏的人和住在皇宮裏的人,想的不可能一樣。誠哉斯言。趙構對嶽飛的呵斥明白地說明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