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永遠的父親

上世紀九十年代,台灣的遠征軍老兵楊義富先生回鄉訪友,希望與成都地區的遠征軍老兵見見面。沒想到一下子來了五六十人。我驚訝地看見,這些年事已高的與會者大多是從事工程、科技、社科和文化教育工作的知識分子或幹部,他們中有教授、學者、總工程師、總設計師、藝術家、企業領導、院長、廳長等,還有國外學成歸來的洋博士,有人還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自從四十年代棄學從軍,遠赴印緬戰場浴血奮戰,至抗戰勝利後回國各奔前程,已有整整半個世紀沒有以中國遠征軍的名義聚會過,因此戰友見面格外激動,有人甚至血壓升高當場急救。

更令我吃驚的是,這些當年投筆從戎的青年學子,有很多人都出身優越,也就是那個時代的“富二代”、“官二代”、“名門之後”等等。比如父親的戰友楊叔叔,他的父親就是曾任四川省主席,人稱“四川王”的大軍閥楊森。而當年與我父親一同報名參軍的盧叔叔,他叔叔是國民政府的陸軍中將。我父親當然不用說了,他是國內赫赫有名的“棉紗大王”的兒子,標準的“富二代”,而以祖父為首的“裕(大)華紗廠”集團的四大股東裏,就有三家人的兒子作為中國學生兵到印度打仗。要知道在那個戰火連天、國險民艱的年代,能送孩子念大學和高中的家庭都不會是普通百姓人家。

二○○四年,我應國務院新聞辦之約,帶領幾位文學青年完成一部反映印緬抗戰的口述體回憶錄。我們先後尋找、詢問記錄散落在世界十幾個國家的遠征軍老兵近千人,其中采訪達數百人,最終精選回憶錄五十二篇成書,書名叫做《同一面戰旗下——二戰中國老兵回憶錄》。該書於抗戰勝利六十周年之際以中、英、日三種文字向全世界發行。此次群體采訪使我進一步認識到,當年十萬後方學生大從軍的壯舉堪稱中華民族發出的“最後的吼聲”。試想,連校園裏的莘莘學子都不再念書而是主動投身軍營(當時國民政府規定在校生免服兵役),以鮮血和生命踐行“抗敵救國,不當亡國奴”的歷史使命了,那還有什麽能阻擋這條沉睡的古老巨龍走向覺醒和重生呢?

抗戰後期,大後方兵源幾近枯竭。太平洋戰爭爆發,中國政府派遣遠征軍出征緬甸遭遇慘敗,日軍趁機攻占緬甸和東南亞,切斷了中國通往外部的最後一條生命線——滇緬公路。深感兵力匱乏的美國人決定在印度重組中國駐印軍,其使命就是打通印緬國際交通線,為堅持抗戰的中國大後方緊急“輸血”。在這樣危機四伏的國際背景下,成千上萬的後方學生挺身而出,成為擔當這一歷史使命的主力,他們棄學從軍奔赴異國戰場,接受英美盟軍的現代化裝備,學習盟軍的現代化作戰理念,掌握先進武器與盟軍互相配合、並肩作戰,終於在血與火的戰場上打敗了強敵,完成了收復緬北和打通國際交通線的偉大使命。

稍有歷史知識的人都應該知道,八年抗戰敵強我弱,正面戰場歷次重大戰役,多以中國軍隊失利和國土淪陷而告終,即便是台兒莊大戰、昆侖關大戰、長沙保衛戰等局部勝利其實也不例外,戰果得而復失。唯有反攻印緬之戰成為日本人的噩夢,它的意義不僅在於消滅了日軍精銳,還在於這是第一場以中國人為主力的現代化和國際化戰爭,同時也是中國軍隊在整個二戰中投入的唯一一場國際戰役,這是何等值得國人驕傲和自豪的歷史記憶!印緬之戰的勝利已成為中國抗戰乃至二戰最鼓舞人心的戰爭絕唱。而這次戰爭的作戰主體就是父親所在的“中國學生兵”。

須知,要取得這個勝利絕非易事,青年學子面對的兇惡敵人是號稱“王牌中的王牌”的日軍師團,這支部隊曾經發動過“盧溝橋事變”,制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攻陷新加坡、馬來西亞,大敗英美盟軍和第一次入緬的中國遠征軍。除了現代化的裝備,年輕的中國駐印軍到底是靠什麽戰勝了強敵,讓中華民族做到了鳳凰涅槃呢?我相信歷史之謎就隱藏在一個個學生兵身上。統計數字表明,遠赴印緬作戰的學生兵中,大學文化程度約占百分之二十,高中文化程度占百分之五十以上,粗通英文或者具有較高英文能力的人約占四分之一。這樣一支高學歷的知識分子軍隊,相信即使是二戰時期的英美盟軍也無出其右!

我的父親就是這千千萬萬從軍學生中的一員。生在那樣的年代,他用行動踐行的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訓,但這段異域從軍的經歷卻從此成為他人生中永遠的亮點。不幸的是,這支在印緬戰場摧枯拉朽的隊伍回國後又遇到了國共內戰,學生紛紛大逃亡。一時間,勝利者土崩瓦解,王者之師名存實亡。後來,父親和他的戰友大多重返校園繼續念書,走上了知識精英科學救國的道路。但是在建國後那段不正常的歷史歲月裏,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遭受了不公正對待,那段慷慨悲歌的從軍經歷居然變成了他們需要反復申明洗刷的“歷史汙點”,直至改革開放才予以改正。二○○五年,正值抗戰勝利六十周年之際,有關部門向所有參加抗戰的離休幹部頒發榮譽勛章,父親與他的戰友卻無一人獲得。我為此不平,但是那群老人卻表情淡淡的。經歷了戰爭的驚濤駭浪,這歷史的起起伏伏和個把身前身後評於他們又算得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