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竺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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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蘇醒過來的時候,空氣中飄來一種久違的消毒水味。

“好了好了,他醒過來了。”有只手輕輕抓住他的胳膊,眼前是一張俏麗的面孔。她戴著一頂白色的護士帽,一雙寧靜的大眼睛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父親心頭一跳,臉上發起燒來,他還是第一次被女孩子近距離注視,尤其是一個漂亮得像天使一樣的女孩子,他甚至能夠感受到她身體散發出來的玫瑰樣的香甜氣息。

“我怎麽啦?這是什麽地方?”父親聽見自己不爭氣的聲音簡直像蚊子叫。

“這裏是野戰醫院,你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女護士講的是一口帶美國腔的華語,“親愛的,能告訴我哪裏疼嗎?”

父親虛弱地說:“頭疼得厲害,像要爆炸。”

護士說:“幸虧你身體結實,不然就醒不過來了。”

一個肥胖的美國醫生過來為他做了一番檢查,然後吩咐護士:“珍妮,繼續給他打針服藥,他現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像所有浪漫的戰地故事一樣,珍妮成了傷員父親心中的太陽。她一出現,整個世界都變得溫暖明亮。

說起來,住院治療真是一種奇妙的經歷,你只管像老爺那樣躺在床上吃飯睡覺,而你的一切事情,包括吃喝拉撒都有別人替你操心。但是父親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忍受不了消毒水的氣味了,第四天他嘗試著下了床,看看房間外面沒有人,就歪歪扭扭地溜進樹林裏享受久違的清新空氣和熱帶陽光。

印度的氣候變化無常,剛剛還在陽光燦爛,轉眼間一場大雨就夾著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父親畢竟受傷未愈,哪有力氣往回跑?正焦急的時候,珍妮高舉一件軍用橡膠雨衣跑來了,不由分說把傷員和自己裹在雨衣下。

這是父親十八歲人生中第一次同女孩子挨得這樣近,近得彼此都能聽見對方心跳,他感到大腦有些缺氧,一種來自身體深處的東西不停撞擊他的心臟,令他心猿意馬和驚慌失措。但是思想越是出軌,肢體語言卻越是僵硬,簡直像個俘虜兵一樣手足無措。珍妮忽然笑起來,她的笑,仿佛神奇的按鈕,立刻放松了男孩子的神經,動作也隨之松弛下來。珍妮對著他耳朵說:“你多大了?從來沒有跟女孩子接過吻嗎?”

父親沒想到美國女孩兒這麽直接,臉紅到了脖根:“我十八歲,我們中國不時興這樣。”

“你有女朋友嗎?”珍妮盯著他的眼睛。

看見父親尷尬地不知所措,珍妮嘆口氣說:“真可憐。聽說許多中國女人在做新娘之前甚至都沒有見過她的未婚夫,真是這樣嗎?”

父親感到難以回答,因為過去的確是這樣,但是如今不同了,比如士安表哥和羅霞嫂子,志豪姐夫和如蘭姐姐,他們不都是自由戀愛、自主選擇嗎?

父親覺得自己像個被盤問的小孩子,決定轉守為攻:“你多大了?到底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珍妮自豪地回答:“我比你大三歲,年底就滿二十一啦。我父母都是中國人,他們很早就來到美國。我在舊金山出生,算個道地的美國女孩。”

聊著聊著,父親就很自如了,畢竟是特種兵,適應力還是非常強的,即使是在女孩子面前。珍妮發現了父親的手表,驚訝地說:“你家裏一定很有錢吧,那你為什麽來當兵呢?”

這個話題立刻給了男孩子足夠的表現空間:“難道當兵跟家裏窮富有什麽關系嗎?當兵應該跟愛不愛國和有沒有決心抗日有關,難道哪個中國人願意當日本人的亡國奴嗎?”

珍妮的眼神開始由驚訝轉為敬佩,由衷地說:“傑克也這樣說過,他也是華裔,我們是在中學合唱團裏認識的。他先參了軍,我是因為愛情才報名當戰地護士的。”

父親完全沒想到珍妮背後還藏著個傑克,心裏有點嫉妒,但嘴上還是客氣道:“你男朋友在哪支部隊?你們常見面嗎?”

珍妮眼睛裏掠過一片陰雲,忍不住黯然神傷,好一陣她才低聲說道:“傑克在飛虎隊駕駛運輸機,去年飛機與地面失去聯系,機組人員都失蹤了。當時他剛剛過完二十二歲生日。”

父親心潮洶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來摟住珍妮,珍妮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兩人就這樣依偎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有人大聲叫珍妮的名字,他們才忽然驚醒過來,暴風雨已經過去了。

珍妮仰起臉說:“吻吻我,好嗎?”

父親毫不猶豫地吻了她。這是父親的初吻,但卻並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戰爭,為了比愛情更加崇高的那個加州男孩的英勇犧牲。

“鄧,你信神嗎?”珍妮問。

父親搖搖頭。他告訴珍妮自己是個無神論者,更願意相信正義的力量。珍妮說:“你信奉暴力主義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