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狂生

濟北王世子張釋虞還沒有完全原諒妹夫,這次來思過谷,主要是為陪同寇道孤。

範閉以不受征招而聞名天下,生前連皇帝都請他不動,門下兩名最知名的弟子,一個尹甫早已做官,另一個寇道孤卻一直隱居不出,頗有先師遺風,若能留在鄴城,哪怕只是領個清貴的閑職,也能給濟北王父子爭來不少榮光與支持。

為此,張釋虞必須自降身份,傾心接納一名古怪的書生。

第一次見面之後,張釋虞就不太喜歡此人,見的次數越多,越不喜歡。

寇道孤太狂傲了,那是一種骨子的狂傲,俯視眾生,帝王與百姓在他眼裏好像根本沒有區別,臉上總是一副神遊物外的茫然表情,對方說得再熱鬧,他都無動於衷,偶爾卻會冷笑一聲,目光如電射來,毫不客氣地挑錯,然後又退回到茫然中去,令對方尷尬不已。

一行人來到範閉墓前,張釋虞和寇道孤居前,十余名範門弟子和十余名鄴城儒林耆宿隨後。

張釋虞身為濟北王世子,當然不能跪拜,拱手做個意思,正要開口贊揚範先生幾句,站在他身邊的寇道孤突然跪下,號啕大哭。

這一哭毫無預兆,張釋虞嚇得差點跳起來,最後雖然穩住身形,臉色卻已變化,又尷尬了一次。

後面的眾書生也都嚇一跳,範閉與寇道孤這對師徒之間的恩怨,本已遭到遺忘,這幾天又被翻出來,人人皆知,所以誰也料不到徒弟竟會當眾大哭。

寇道孤既然跪下,其他人也得跪下,張釋虞猶豫一會,側身讓到一邊,心中哭笑不得,有點希望妹夫能贏,殺殺寇道孤的傲氣。

哭喪本是盡孝的一種表現,在範閉墓前,許多人都哭過,尤其是範門弟子,第一次來拜祭時,都要哭幾聲。

寇道孤的哭喪與眾不同,既非如喪考妣的哀嚎,也非情深意重的悲泣,而是失控的大哭,有一點瘋意,像是醉鬼想起了傷心事,像是不到十歲的孩子被父母打得鬼哭狼嚎,像是失意人躲在僻靜處的盡情宣泄……

總之,這是很不得體的哭,一開始還有人陪哭,很快別人都哭不出來,驚訝地看著伏地盡情大哭的冠道孤,隱隱覺得不安。

張釋虞慶幸自己沒跟著跪下,更沒跟著哭泣。

安重遷是鄴城人,在範門弟子當中,要盡地主之誼,沒辦法,只好起身走上前,跪在師兄身邊,伸手攙扶,勸道:“寇師兄節哀,師父已然仙逝,咱們這些做弟子的……”

寇道孤甩開安重遷的胳膊,邊哭邊道:“範老病夫,你死得太晚了!”

範閉有時自稱“老病夫”,弟子們卻從來不會這麽稱呼,更不會生出“死得太晚”這種想法。

眾人大驚,安重遷圓場道:“寇師兄傷心過度。”

寇道孤止住哭聲,也不擦拭,任憑淚水糊在臉上,“再早七八年,你正如日中天,知道自己該信什麽、該學什麽,心無疑礙,可以宗師身份去世,受人懷念,豈不勝於今日?”

安重遷已經不敢接話。

站在一邊的張釋虞問道:“今日怎樣?”

“範閉巔峰不再,拋棄從前的舊說,新說卻未建立,滿腹疑惑無處求問,又要向外人掩飾,宗師變成了欺世盜名之徒,令人惋惜。”

安重遷必須為師父辯護,“寇師兄這些話可說錯了,師父老而彌堅,對學說沒有半分改變,教授弟子越發得心應手,心無疑慮,不需求問,倒是有許多人來向師父問疑,無不茫然而來、滿意而去。”

寇道孤冷笑一聲——即便只是旁聽,張釋虞也厭惡這聲冷笑——根本不看安重遷,目光停在墓碑上,“你們的疑惑不是真疑惑,只是目光短淺,看不到真相,或是心志不堅,不敢看真相,經範閉點撥,自然能夠滿意而去。非得是真正的大學問,才有真正的大疑惑,可爭論一日一夜,甚至百年、千年,而不得結果。範閉至少是鉆研大學問的人,爾等沉迷於小術,哪來的大疑惑?”

一番話得罪所有人,安重遷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一位老先生怒道:“好狂的後生,你所謂的大疑惑是什麽?不妨說來聽聽。論學問,我跟範先生比不了,但是向你答疑解釋,還是足夠的。”

寇道孤像是沒聽到,又或是不屑於與此人爭論,伸手指著墓碑,“誰立的碑?吳王嗎?”

安重遷道:“是我們幾個同門師兄弟,大家湊錢……”

“搬走,要不就砸了它。”

“啊?為什麽?”安重遷的臉更紅了。

“範閉重實學,不喜虛飾,後半生連動筆都少了,據說還將谷中的文章全都燒掉,說明他臨終時雖未得大通透,至少懂得謙虛,因此不立文字。你們既是範門弟子,為何在他死後立下文字?還刻在石頭上,讓人品評,實為不孝之至也。唉,你剛才說範閉教授弟子得心應手,倒也沒錯,可原因不是範閉學問增進,而是挑選弟子不像從前那麽嚴格,當然教起來不累。”